立冬一过,东北农村人准备开始进入冬眠状态。
这种状态有个专用名称,“猫冬”。这是东北人向冬天宣告妥协,继而花4个月甚至半年时间躲在家的一种体面称呼。
冬天的东北林场,日常气温-25℃的日子里,大多数时候,人们选择猫在家中的炕上不出门,开启睁眼吃,吃完睡的半冬眠状态。为了顺利进入“半冬眠状态”,每年冬日前,人们会同时开启一年里最繁忙的日子:随处可见堆成小山的大白菜,家家户户都在使劲囤的壮观土豆山,还有大葱、腊肉甚至柴火……
你可能很难想象,东北人为了“躺平”,能有多努力(可爱)。
秋天来临的时候,唐奶奶就开始为过冬做准备了。那几天通常天气很好,光照充足,她像一只松鼠在厨房、菜园、仓房间蹿来蹿去。上一秒拎着一篮辣椒走出门,下一秒就像变戏法一样倒出一盖帘辣椒籽,它们在她小小的手掌下铺散开,发出清香中带点辛辣的威胁性气味,闭目养神的大黄狗猛地睁开眼,“汪汪汪”叫了几嗓子。
唐奶奶小时候没有猫冬的习惯,东北人过去也没有吃辣的习惯。临沂的唐奶奶嫁给临沂的唐爷爷的第二年,来到了黑龙江张广才岭边上的林场,家当里塞满了山东临沂的辣椒,唐奶奶说,没有辣椒,她做不来菜。三十年过去了,唐奶奶不仅山东口音没有改,吃辣的习惯也没有变。于是,唐奶奶就有了她独门的猫冬准备仪式。秋天一到,唐奶奶就会开始捣鼓她的辣椒,唐爷爷说:“你唐奶奶每年能吃掉二亩地(辣椒)。”
唐奶奶带给林场的辣椒真的特别多,直通小山的园子里,院子的墙根下,变成“苗圃地”的窗台上,种的都是辣椒,每年春天,卖菜苗、菜籽的小贩骑着自行车停在唐奶奶家的大门口,用自己史无前例的热情兜售辣椒品种,而唐奶奶则会正言厉色地喝退狗叫,本着虚心求教、不被打扰的态度耐心听完,老老实实掏出钞票。
秋天辣椒是留着冬天用的。比较小的辣椒,去籽切成丝,放在院子里晾晒干;变红的牛角椒或羊角椒(它们肉都比较厚),穿起来挂在屋檐下。更单薄的小米辣、小雀辣,则会跟芹菜叶、胡萝卜一起塞到酱油坛子里——胡萝卜必须蒸熟之后晾干,二次蒸熟进坛,吃起来有一种筋道的口感。二十天后,红辣椒变成了干辣椒,青辣椒变成了酱辣椒和辣椒酱,浩浩荡荡的辣椒部队占领唐奶奶的餐桌。
跟唐奶奶相比,此时的我们,则像一只只慢吞吞的刺猬。除了声势浩大的渍酸菜,家家户户还会做的一件事就是腌咸菜:黄瓜、萝卜、豆角、苤蓝、鬼子姜,倒入咸菜缸,撒上大粒盐。也是二十多天,蔬菜倒下,坛子里涌出一汪水,掏出几根泡一泡,生吃、凉拌、炒肉,都好吃——至少冬天的头几日。只可惜冬季漫长,新鲜劲儿一过,连续几个月吃着同一种饭菜,再小的孩子也会皱着眉头,在父母的极力喂食下挥舞着拳头,打翻餐盘。
我忘了我们是怎么发现唐奶奶家的辣椒的,大概是出于邻里之间的相互协助,父母上班之际,孩子们被送到唐奶奶家托管,这种托管有时会蹭到饭。
我们对唐奶奶家小炕桌上的小碗、小碟从来都是跃跃欲试的。辣椒通常不是我们的首选,但唐奶奶家的酱胡萝卜、芹菜叶能让我们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吃光一大碗米饭。父母到来时的训斥,只会让唐奶奶于尴尬中拿出更大的茶缸——里面装的是同样的酱菜——并坚决要求我们拿回家。第二天清晨,父母会跟我们一样,怀着极强的好奇心将筷子对准手指粗细的小米辣,狠狠咬一口发面饼。两个土生土长的东北人丢下筷子落荒而逃,“水,快给我倒点水”,他们的嘴里升起了一团火,灼烧着嘴唇、舌头,口腔里的各个角落。
我从来没有见过唐奶奶被辣得龇牙咧嘴的样子,而且过不了几天,剩余的干辣椒加工会被提上日程。只见她从仓房里搬出石头碾子,将干辣椒剪成段,放进碾子磨成辣椒面。为了防止被呛到,唐奶奶还会系一条倒三角围巾捂住嘴巴和鼻子,只露眼睛,仿佛一位女侠,正在配制武林中的独门灵药。
在东北待得越久,唐奶奶也越来越适应冬天里“漫长的躺平”。邻居们大多在晒豆角丝、晒茄条、晒萝卜干,唐奶奶也不例外。唐爷爷摘菜摘了满满一筐,唐奶奶拿起菜刀在菜墩上忙活着。隔壁的李奶奶家人少,储备的干菜也少,早早完工,来唐奶奶家里搭把手。两人坐着小板凳从东北“小豆腐”的做法唠到了养生,一分两半的蔬菜引起院子里鸡鸭鹅的注意。它们时不时地在附近徘徊,两位老太太稍不留神,其中一位的脖子就伸到了装蔬菜的大盆里。
在秋天,唐奶奶还会不断提醒老头,还得存储些沙果和山楂。当风把果树叶子吹得所剩无几,果子摇摇欲坠,人们便会搬起一架梯子,先摘沙果,快要上冻再摘山楂。唐奶奶摘果子速度快,即使树上的果子结得密密麻麻,一天也能摘完一棵。她会把一部分果子削皮切片拌入白糖,晒成沙果干,一部分穿成串晾晒,冬天放入冰糖熬煮成开胃的果水,其余那些做成水果罐头。平时积攒的罐头瓶子在这时候大派用场,沙果、山楂去核放进各自的瓶子里,果子之间的缝隙用凉开水填满,盖上瓶盖放到大铁锅里蒸,大约水开后再蒸五分钟,趁热将毛巾蒙在瓶子上拧紧瓶盖就好。这种方法做成的罐头容易保存,平时放在零下二十多摄氏度的仓房里,偶尔拿出一瓶,是所有小孩来唐奶奶家串门的幸福时刻。
零食有了,“饮料”也得有,对唐奶奶来说,最不能忘的事情就是去酒坊打一壶50多度的小烧。小烧玉米酿造,跟辣椒一样呛口。秋天的酒坊收完了新割的玉米,屋子里热气腾腾,酒糟特有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唐奶奶一大清早推着独轮车来到酒坊,车上放着50斤装的白色塑料壶,让酒坊老板装满,上车。
冬天终于来了,寒风击打着房门,大雪封住了园子,麻雀成群结伴寻找着鸡的食物。人们将窗户蒙上透明的防风塑料布,烧热火墙和火炕,整个冬天,老人们用九钱玻璃杯喝着小烧,桌子上轮换着玉米粥,大白面馒头,各式辣椒做成的小菜,咸菜,酱辣椒,五花肉炖酸菜、干蘑菇炖鸡也混入其中。
他们像冬眠的动物一样,在电视机和火炉的陪伴下慵懒闲淡地度过漫长的冬天,慢慢地,直到窗台的花盆里,一株绿色的辣椒苗长了出来。他们就知道,春天回来了,该跟沉睡的大地一起苏醒了。
直通小山的园子里又开始忙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