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月光,最容易引发缱绻思绪的莫过于斜照了。清代诗人吴绮感叹道:“斜照,斜照,一半红珠幌。归来双燕语黄昏,离愁又在江楼上。”
日光直射地面,天地间全被白光填满,日光与泥土、房舍一般无声无息,无感无念。可一旦日头斜照,便觉它迈动起了长长的双腿,在人世间开始了有感有触的走动。
我的房子坐北朝南,立秋之后,日头便从南边阳台斜照进来,阳台上摆放的三层花草都涂上一层明晃晃的白光,花钵的后方还拉出一个长长的暗影,一阵阵风吹来,暗影摇曳,像舞动的手语,在我的心里泛起阵阵涟漪。我知道,光影会走动,从大厅半中走到大厅阳台衔接处,然后再慢慢退到阳台外面。
仿佛与所有亲朋的相聚,斜照也有了与我相处的约定时限。搬一把椅子坐在斜照里,让光晕与我亲密接触,我感觉得到它的变化。它由初时的白亮渐渐变成柠檬黄、淡黄、昏黄,随着颜色的加深,它的温度却也渐次下降,晚风吹拂的时候,只剩下没有热度的一丝光影,然后从窗棂悄然隐去。我追出去,将头探出窗外,太阳已下落到远山之下,只留下满天晚霞。
看着水平射到墙壁的黄色光斑,我总是想起儿时霞光从后山竹林穿过来,透过我家朝西开的那扇门,一直投射到我家的泥灶台上。斜照里的母亲正在忙着准备晚饭,热气蒸腾中母亲的脸安详又专注。而今,每每思念母亲的时候,头脑中总会浮现出那个情景中母亲的脸。斜照中的母亲,脸上、身上都蒙上一层橘黄的光晕,我的心一下变得平和而从容。
那一次去张家界,傍晚我们投宿民居,黄色的光晕一束束从天边照过来,墙上是柔和的一片片,菊花在光影中恬静地笑,“岁月静好”四个字忽然从我嘴里跳出来,眼睛便蒙上了一层雾,我想起了故乡,在这个秋日黄昏,我的家乡也该是这样一幅景致了吧?
苏轼曾在斜照中这样排遣涌上内心的愁绪,“多情多感仍多病。多景楼中,尊酒相逢,乐事回头一笑空。停杯且听琵琶语。细捻轻拢,醉脸春融,斜照江天一抹红。”山河故人,无论我们身处何地,遭遇何等不堪之事,只要有熟悉的景观风物作参照,内心立马便能回暖。斜照正是泊在我心中的白月光。
相传黄巢起义兵败后做了和尚,他在一首《自题像》中写道:“记得当年草上飞,铁衣着尽着僧衣。天津桥上无人识,独倚栏干看落晖。”当年戎马倥偬、叱咤风云的黄巢英雄迟暮,晚年透出无可奈何的苍凉和悲哀,但他背靠日月,从而有了“人生韶华短,江河日月长”的况味,顷刻间颓丧的情绪得以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