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八村的,家里有了喜事,都来买兰姨的绣品。枕头,门帘,被面,盖头,嫁衣,甚至绣花的鞋面。兰姨的日月光阴,被细针密线缝在了一方旧窗棂下了。
一家人,十多张嘴。柴米油盐事,一副担子千斤重,兰姨一双柔肩挑了八百余。
兰姨终于累病了。白蝴蝶似的扑倒在绣花棚子上,软绵如落花。
一张薄被覆着病美人。婆婆小姑殷勤伺候,兰姨却神思懒怠,食不知味。公公在篱笆院高声大气呵斥儿子。姨爹垂手恭听,状如孩童。
“你该找点正经营生做了。如今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了。却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全仗兰儿一双手。你岂不成了那喝血啖肉的魔头了么?那么细条条娇弱的一个人,一盆血全被你喝了去,孩子就成了没娘的娃了!”
兰姨一头黑发覆在枕上,愈发衬得一张脸白果似的,楚楚动人。清泪滚落下来,濡湿了枕上两朵白芙蓉。
是呵!想当初,初进柴门,公婆夫婿百般疼爱,也过得一段浪漫日子。宛如《浮生六记》中的沈复与芸娘。可兰姨不是贫苦出身的芸娘呃。芸娘是高攀。姨爹也不是富贵人家的孩子沈复。但姨爹也是读过书的,和兰姨初时的甜蜜恩爱,你侬我侬,倒也风花雪月。
兰姨那时心思单纯而娇嫩,完全不知世间疾苦。她也曾和那芸娘一样,和夫君谈诗论赋,养菊种芍,烹茶熏香,月下小酌。夏天荷花开,她也学芸娘用小纱囊包上一些碎茶叶,放在晚间含着花苞的花心里。次日早上再取出来,烹煮雨水冲泡。风雅得妙不可言。
那一段日子,公婆壮年能干,姑叔尚小,日子虽然清贫,粗茶淡饭,倒也能温饱。所以,兰姨与姨爹只贪慕闺房燕之情,不懂人间柴米事。
但风花雪月,终不抵艰辛扑面来。公婆渐渐老了。姑叔渐渐大了,嫁娶事就在眼前,总得陪送几副嫁妆,打发妹妹出嫁;总得造两间茅屋,迎娶弟媳进门。何况自己膝下一儿一女,要吃要穿要读书……
花针再勤谨,也缝不成十几口人的顶梁柱。姨爹,是不是该撑起一片天空了?让性情柔婉的妻子也歇一歇花针。
兰姨在病中流不尽的清泪如小溪,却渐渐把一双杏眼与一颗慧心,洗得清亮坚强起来。可不是么?一枚补贴家用的娴熟花针,终不如丈夫的责任心。姨爹从小迷恋药草,性情恬淡,没有忧患意识,终日埋首药草,更乐得和妻子安闲度日,闲云野鹤似的。这怪谁呢?怪公婆对独子一贯宠爱?怪兰姨又一味纵容,不加规劝?
兰姨想到了姨爹,想到了沈复,想到了芸娘,突然惊出了一身冷汗。《浮生六记》,她做女儿时就常常读,为沈复与芸娘至真至性的爱情而心生羡慕,更为他俩的爱情悲剧而忧伤。风花雪月,终抵不过世间柴米油盐事。芸娘女扮男装游玩时,想没想到,日后她典当衣物与首饰而戚惶度日的窘迫与潦草?沈复弃学废读时,想没想到父业潦败后,他失去倚靠时穷困潦倒,致使女儿冬穿薄衣,做了别人家的童养媳;儿子也没有书念,年纪尚小就去给人店里做小工,早夭而亡;妻子生病无钱医治,病床上挣扎着刺绣来换米粮……
想到这,兰姨更加坚定了心中的小计划。是呵!春耕要开始了。望一望窗外的天空,天上的云,如垄。谁在天上耕云种月?一个好女子,也要在自己的婚姻里耕云种月,凭着兰心蕙质,凭着勤谨柔韧,种出一篱好日月。
后来呢?兰姨的故事好着呢。
姨爹在柔情似水、信心笃定的妻子鼓励下,去了镇子上的中药房。由于长年累月的积淀,他对药草了如指掌,说起来,如数家珍,白胡子的老中医很满意,朗朗笑着,当众收了他做大徒弟,当天就跟着他坐堂行医了。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功夫不负有心人。
当然,兰姨还在绣花。她一枚花针绣日月,不只绣牡丹,也绣她少女时就喜欢的兰草、芙蓉、仕女。小小的绣花针,绣的更多的是闲情逸致。那一副柴米油盐的厚实担子,早就移到了姨爹宽宽的肩头去了。姨爹成了当地的好中医,好生活当然也随之而来了呀!哪里还需要兰姨辛苦?
几十年的时光,被乡下的阳光,腌制成了蜜饯。兰姨很满足,很感恩,悄悄舔一小口,甜蜜得不可言说。“记住岁月的好,那蜜饯,会香了你的舌尖。”兰姨时常对儿孙们说。
如今,兰姨已是白发胜雪的老美人了,姨爹也活成了村子里樟木爷爷那老神仙的样子,须发皆白,精神矍铄。他俩的生活恬淡安适,闲庭信步,絮语家常,日子过成了一首《闲庭絮》:一船炊烟煮酒,月儿仍半开半待,青山听我谈笑,兰影也入怀,你看花荫渐成海,心里便水面风来,闲时立黄昏,笑问粥可温,琴声浮或沉,听懂只一人……
此时,太阳照着,很好的晴天。天空下的你我,是不是都喜欢《闲庭絮》一样的生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