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看看我的故乡,有些事情早已变成一种回忆了。
我念书的八十年代那个时候,许多家庭少则三四个孩子,多则五六个孩子。所以,那时,一到放学,排成长队的学生一溜儿走在乡间小路上,是非常有气势的。我算了算,我们那一个庄头的中小学生大概就有一百多名。这么多学生在一起,唱的、跳的、呼喊的、戏耍的,声音阵阵,朝气腾腾。某一天,我回故乡,放学时候,看到路上零零散散走着十来个学生。没有喧哗,没有热闹,不由失神良久。
我念到初中的时候,一个叫陈香的女同学引起了我的注意。她家距我家也就几百米。那时男生和女生是很少说话的,如果某个男生和某个女生多说几句话,周围的同学便起哄,说他俩有意思了,让人非常尴尬。我记得那时最为流行的是琼瑶的小说和中学生早恋小说。我在当时很有影响的《语文报》上读到一篇龙新华的《柳眉儿落了》。现在来看,那其实是太平常不过的一篇小说,写的是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来到河边,放了一只纸叠的小船,让它顺着水流远去。就是这样一篇小说,让我热血沸腾,彻夜难眠。晚上睡在我家的土炕上,默默地想,如果我和陈香在一起,叠只小船,放入距我家不远的清水河。这只小船漂呀漂,漂向远方,漂到看不见的一个地方。然后,我把陈香看一下,那是多么让人心动啊!
这最多是一个梦想。
有天,我听说陈香和我班的郭佳写情书。我太不相信了,这……这陈香……怎么会这样?这是不可能的。
这世上有什么不可能的事,任何事情都是有可能的。
陈香写给郭佳的情书被我看到了。郭佳和我的同桌关系好,我同桌看的时候,我就捎带着一起看了。看到她把郭佳称呼为“佳”。我的脸一下子红了,我的脖子也红了。
念到初三的时候,陈香转进了县城的一所中学。这样,我和陈香很少能够见到面了,只有到了过年。大年初一早上,乡村的人们在锣鼓喧天中游走、祭祀,迎接新一年的到来。这时,我在人群中就会看到陈香。这个时候,陈香走在这些乡村少女的中间,是那么的引人注目。她那一袭长发,在有些寒意的风儿吹拂下,飘起来了。
陈香的打扮已经看不出是一个乡村少女的模样了。
陈香的身影不断迷乱着我的眼睛。我的梦里甚至出现过她的笑脸。
人生有许多不可预知,是无法用道理来讲清的。星期一早晨上操的时候,校长的儿子和我跑在一起。校长的儿子和我比起来,他当然要比我多知道一些事情。他神秘地对我说:郭佳昨天被抓走了,你知道吗?
我大吃一惊,说啥事?
郭佳把他们队里一个十一岁的女娃祸害了,所以被抓走了。
这郭佳怎么会这样?他常能收到陈香的来信。如果我能收到陈香的一封信,我一定喜出望外,那里会去干这种丢人的事。
我觉得我的机会来了。这时,陈香可能还不知道这件事。我要给陈香写一封信。可是怎么给陈香说这件事,倒把我难住了。最后,我想了半天,只说郭佳出事了,你不要难过,我会给你多来信的。
信发出后,我一直在盼望陈香的回信。可是多少天过去了。我的初三毕业了,我也没有收到陈香的只言片语。
我见到陈香的时候,那已经是两年后了。我在一所中专学校读书,听说陈香在运输公司当售票员,好不容易找见她,她的嘴唇是红润的,她的身上散发着一种淡淡的香气,好闻极了。我站在她面前,呼吸着,用尽力气呼吸着。这种味道我第一次深切地体会到,仿佛进入了一种梦境。
她当然知道我的来意。我说:很想和你去河里放一只纸船。
陈香说:咱们那个清水河早都没有水了,干了,枯了,没办法放呀。
我说:那咱们跑到黄河边去放呀。
那太远了,陈香摇了摇头。
远是有些远,陈香还是去了远方。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我听到她的消息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陈香在广州一家娱乐场所当服务员。一场大火,烧毁了这家场所。葬身火海的她,拿回家时,已是一把骨灰了。
更让人无法接受的是,陈香的母亲因悲伤过度,跳窖自杀了。
我常常回故乡。妈妈说,时间长了不见我就心急。我说心急啥呀,想你的儿子了打个电话。我说:我想回来,随时就能回来,咱们队里那些出门打工的,去了北京、上海、广州,至多一年只能回来一次,他们家里人心急了,难道就要回来?
妈妈叹了一口气:那是没有办法啊。
妈妈这么一说,看着越来越苍老的她,我的鼻子不由一酸,伤心地转过身子。望望我的故乡,几位老人在吃力地铲除葵花杆。
这样的时节令人感到沉重。尤其在我的故乡,主产作物是葵花,这些葵花杆在秋天被连根挖掉之后,土地就裸露出了自己的模样。这边一个窝,那边一个坑,就像伤口一样,毫无保留地呈现出来。
我去过好多地方,有些地方比起我的故乡,不知要好多少倍。可是,长安虽好,不是久留之地。回到我的故乡,我感觉睡觉都是踏实的。这时,我就会想起陈香。我见过一些漂亮的女孩子,可是她们和陈香比起来,我觉得还是陈香最漂亮,只有陈香才能给我带来一份美好的记忆。
一阵秋风吹过来,天,已经越来越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