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的“知否,知否”,表明海棠花的确还在,侍女并没有以说谎来安慰她。连呼“知否”,既是对侍女的唤醒,也是词人的喟叹。
“应是绿肥红瘦”,用肥瘦来形容颜色,造语实在新奇。诗人、词人的天职就在于激活语言,发明出母语中的母语,通过把貌似不相关的词组合在一起,制造出语言的意外和惊喜,从而帮助我们摆脱在习惯用法中渐渐养成的对语言的麻木,进一步唤起我们内在的感知和审美,最后揭示出一种超现实的真实。
“应是”的语气颇为笃定,词人即使还没有出去看海棠,也已经在夜晚的风雨声中,敏锐地感知到季节的转换,并内在地看见了“绿肥红瘦”。也就是说,词人觉察到了比侍女用眼睛看到的现实更为真实的现实。
一个懒洋洋的清晨
漫成二首(其二)
[唐]杜甫
江皋已仲春,花下复清晨。
仰面贪看鸟,回头错应人。
读书难字过,对酒满壶频。
近识峨眉老,知予懒是真。
“漫成”,一个懒洋洋的题目。我们不妨懒洋洋地去读。
《漫成二首》其一写花溪外景,写草堂环境的自然随性;其二尽上章未尽之意,聚焦于日常生活的近景。
“江皋已仲春,花下复清晨”,时间和地点简直不能更完美:仲春的江皋已经春色烂漫,人在花下又正值清晨。“已”和“复”的语气,洋溢着诗人闲适自得的心情。
这是杜甫人生中难得的一段闲散日子,他暂且把忧国忧民放到一边,全身心地投入眼前的春天。
三、四句形象生动,细节呼之欲出。“仰面贪看鸟”,身闲无事,仰面看鸟,真率可爱。“回头错应人”,这个细节很有表现力,一句顶一万句,瞬间让我们看见诗人忘我看鸟的场景。
接着写“读书难字过,对酒满壶频”,更见他春日生涯之懒慢疏放。读书破万卷、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诗人,也许是酒醉眼花,也许是真的懒散,难识之字,一任其放过,不复考索。
最后,杜甫大概觉得别人可能不信,便幽默地说,新近结识的峨眉隐者可以做证,不信你去问他,他知道我是真懒。旧相识或因先入之见而不大相信,新识之人看到的才是他真实的状态,更何况此人是一位无为的隐者。隐者说一个人懒,必定就是懒得不容置疑了。
懒,发呆,无为,我想这些都是诗人和艺术家必不可少的状态。人只有在静置和空灵的时候,才能倾听万物和自己的声音,才能在心中清晰地呈现出世界的倒影。
这是谁的春天?
早起
[唐]李商隐
风露澹清晨,帘间独起人。
莺花啼又笑,毕竟是谁春?
一看题目,我就喜欢。我已放弃了早起,如果不是必须,我会尽可能晚起,即使醒了,也要尽力在梦中多停留一会儿。不是因为懒,而是耽于夜晚,远胜白天。“早起”对于我,向来是一个悬念。早起做什么呢?
李商隐似乎也没什么事可做,也许只是单纯睡不着。他并没有去散步,只是独立帘间。
风露澹荡,清晨多么静谧,世界仍在睡梦中。早起的诗人,看见自己被独立出来,在夜晚与白天的间隙。“帘间独起人”,这句可作诗人的自画像。为什么不是庭中或花前,而是帘间?
早起意味着提前进入新的一天,但对于成年人来说,新的一天也许并不新鲜,甚至可能比昨天更为陈旧和晦暗。那么,你还有没有心情走进去?然而如果已经早起,再退回梦里也不太可能。“帘间”恰好在进退之间,为诗人提供了一个观看的位置。
看什么呢?看“风露”,看“清晨”,看“独起人”,看“早起”这件事。
当然,还看春天。莺啼花笑,李商隐写成“莺花啼又笑”,不是出于格律的需要,而是出于诗意本身。“莺花啼又笑”在语言上更具参差的美感,于修辞上又具互文效果,这样的表达无疑更加丰满。
尚在睡眠中的世界仍然寂静,但莺花啼笑已这般热闹,让诗人不禁发问:毕竟是谁春?
春天是花的季节,是鸟的季节,是你的季节吗?“毕竟”二字,问得心酸。显然,诗人觉得春天不属于自己。
诗,并没有到此为止。多问几遍“毕竟是谁春”,便把莺、花也包括进来了。比起诗人,春天更像是莺与花的,然而即使得意如莺、花,不也是春天里的匆匆过客吗?
在提问的时候,诗人的声音已扩散到无穷的未来,并把我们全都包括进来了。是啊,毕竟是谁春?不必回答,提问本身已是一种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