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寄

陶渊明于东篱下采菊,林逋居住于梅林中,林黛玉的潇湘馆遍植翠竹,王子猷只是暂住几日也要求在房屋周围种竹。人类对于住所,除遮风避雨外,还有着更高的要求和瑰丽的想象。

房屋的确反映了居住者的精神面貌。爱伦坡的笔下昏暗潮湿的房子是丑恶人性的寓所,霍桑笔下古朴幽暗的老宅背负着家族的诅咒,福斯特笔下,霍华德庄园代表了英国文化长久的积淀……瑞士心理学家卡尔·荣格的《记忆·梦·反省》认为房子的不同楼层反映了心理层面的不同需求:高楼层代表着人们希望向外界展示的一面,低楼层象征继承自祖先的思想文化,而地下室和拱顶则反映了原始的冲动。

莎士比亚曾用“the beauteous roof”这一房屋结构比喻青年的身体,房屋的美丽不单指青年外表英俊照人,更指青年品德高尚。俗话说“相由心生”,这与莎翁的看法异曲同工,莎士比亚认为内心好恶会在外表上有所体现。在传统西方哲学二元对立的视角下,对于灵肉的讨论也聚讼不休。古希腊时代,柏拉图认为,肉身束缚了灵魂,肉身死后灵魂不灭,因此灵魂便可以看到理念的世界。亚里士多德则认为灵魂在人的身体内部推动生命活动,肉身死去灵魂也随之覆灭。到了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反对中世纪基督教崇尚灵魂而贬低身体的二元论,坚持“灵肉一致”观点,强调身心和谐。

由此,身体和房屋就构建起了反应精神面貌的一致性。作为物理空间,房屋是灵肉的住所;反之,灵肉也为建筑房屋提供了滋养独特气质的源泉。

对于人与住所的关系,中国人有着可与欧美文化相通却又独有特质的理解,与之相关的一种说法叫“人生如寄”。人的神魂以肉身为寄寓之所行走世间,俯仰天地,与天地万物皆以“心”相连。

曾大兴在《文学地理学概论》中说:“比德山水,把某些自然形象人格化,赋予它们某些优良的品质,目的是为了建构人类的价值观和审美观,进而以此来塑造人格,这是中国文化的一个传统,这个传统对文学艺术的影响是广泛而深远的。多数文学家的生活与写作之地都有很好的自然环境,或依山,或傍水,或山水相映,或面向阡陌纵横的原野,或在住所内外种植或摆放梅、兰、竹、菊等,一年四季都可以感受到大自然的声音、色彩、气息和脉搏的跳动,所谓‘春水满泗泽,夏云多奇峰。秋月扬明辉,冬岭秀寒松。”

据我有限之见,“寄”的概念早在《尸子》中提出:“老莱子曰:’人生于天地之间,寄也。”。《说文解字》云:“寄,托也。”同书对“客”和“寓”二字的解释皆为“寄也”,足以证明“寄”“客”“寓”三字意义相通。“人生如寄”则可能最早见于魏文帝曹丕的《善哉行》:“人生如寄,多忧何为。”

苏轼自前往徐州开始频繁使用“吾生如寄耳”,然而“人生如寄”的感慨早在汉末已成为诗文常见的吟咏对象。《古诗十九首》中有“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等诗句以及《世说新语》记载的孔融言论“子之于母,又有何亲?物寄瓶中……子之于父,又有何亲?晴(情)玉(欲)发耳。”都是这种“寄寓思想”的体现。

苏轼《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中写到“长恨此身非吾有”,这个典故出自《庄子·知北游》,舜问丞,丞说:“汝身非汝有也”,又说:“是天地之委形也”。这首词的写作时间与前后《赤壁赋》的写作时间接近,苏轼可能是想到政治上那些攻讦和算计,心生疲惫。他希望能够忘却“营营”。马致远《夜行船·秋思》最后一支《离亭宴煞》也曾表露出对名利争斗的厌倦,如“争名利,何年是彻?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闹攘攘蝇争血”。

江山如画,多少风云人物,何等英姿勃发,不可一世,却也逃不过生死的大限。他们像这世上其他人一样,都是过客。黄州仍在,东坡赤壁却早已不复存,苏轼也早已如他所品评的那些英雄豪杰一般,幸而留名青史,文藻流芳。

遭遇逆境时,想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似乎也是一种调节心理的好手段,死亡谁也避不过,不若平静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