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牧歌

“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开,八九燕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这首“九九”歌,在我们村,无论是穿开裆裤,玩尿窝窝的小孩;裹着小脚,门牙掉光,走起路来像苍蝇搓脚的老奶;胡子长得似扫把老倌,都会随口唱出。

“九九”歌里遍地走的耕牛,“哞哞”牛叫声,这是最优美的田园牧歌。

牛在庄稼人眼中是善良、勤奋、忠厚、本分的化身。作为重要的劳动工具,被庄稼人视为亲密的伙伴。有的甚至跟主人睡在一起,正明间的堂屋用来给牛住。在生产队时代,牛是生产队的重要财产,是庄稼人的命根子。

如果农田是一磨盘,耕牛就是上面的磨扇,勤勤恳恳,忠厚、踏实。每年的四月底五月初,泡田栽秧,繁忙的劳动场景由此拉开序幕。水哗哗哗地流进田里,放眼望去,白亮亮的田野,随处可见农民忙碌的身影,耕牛散落在田间地头。有的已经在牛主人的吆喝声中拉开了耕田的架势;有的正在饱餐主人的优待,刚收回家不久的新鲜豆糠、蚕豆,主人为了表彰它这几天的功劳,为它多加了几捧干蚕豆以示奖励。牛嘴像石磨一样在高速运转,蚕豆被咀嚼得咯嘣咯嘣响。

亲为了泡田栽秧,一夜未归,当父亲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家时天已大亮。父亲问母亲:“犁田的牛倌找到了没有?”母亲回答道:“找到了,是本村的老六。”父亲说道:“那就好。”

老六刚三十出头,是一个壮小伙,一人能犁两条大牯子,一条犁累了,换另一条接着犁,是犁田的好把式。老六驾牛动作利索,牛轧(俗称:牛担子)套在牛脖子处,拴好犁,老六抹上香油,让牛脖子润滑一些,减轻牛轧对牛脖子的摩擦。

老六把牛赶下田,用手扶住犁把,牛鞭子一甩,嘴里吆喝开来。“惹嗬、惹嗬、惹嗬……”“呗呃、呗呃、呗呃……”“呀哑、呀哑、呀哑……”说着一些只有牛和犁田的牛倌才懂的语言,让旁人听得一头雾水,不知所语。这些吆喝声时高时低,时快时慢,时高亢时低沉,这个牛倌才停下,另一个又吆喝开,好像在比赛一样,此起彼伏。犁田就像拉锯锯木头一样,一个来回又一个来回,耕牛不知疲倦地犁田、耙田,牛倌的吆喝声,牛鞭打在牛身上的啪啪声,耕牛的哞哞声,耕牛粗如水桶的喘气声,牛铃铛的“铛铛铛”声,响彻农田,回荡在农田上空……

第一道工序是犁田,犁起来的泥土像一条白麻蛇的肚皮,白亮白亮,泥土中弥漫着翻卷过来的泥土的腥香。第二道工序是耙田,把犁换成耙,牛倌站在耙上,把犁起来的泥土耙细、粑平。这两道工序完成就算是把田犁好可以栽秧了。耕牛走了,秧插好了,绿油油,整整齐齐,像一块块绿地毯,蛙声来了。

现在农村不再用耕牛犁田了。耕田季节,农田里到处是“突突突突”的机器声,从排气管里排出浓滚滚的黑烟,弥漫在农田的上空,就像白骨精使妖法变来的黑云。刺耳的“突突”声,悦耳的“哞哞”声,一个是这么的近,一个又是那么的远。

机器来了,耕牛走了……从此农田没有了牧歌,没有了牛背上的童谣,没有了夕阳下晚归的牧童,一种与牧童相关的诗情画意,也被突突的机器声吞咽。

随着社会的发展,时代的变迁,人们又赋予它另外的角色。吃牛、杀牛随处可见,牛肉馆像雨后春笋般,遍布大街小巷,村镇集市。食客云集,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喝到高兴处,猜拳行令。我听人说过宰杀耕牛的场面,充满了血腥和残忍。宰杀耕牛前,先用绳子把牛的四只脚拴起来,据说耕牛被宰杀前会流泪,玉米粒般大小,杀牛人用蛇皮口袋把它的头套起来,也许是杀牛人看到牛流泪,内心充满恐惧和罪恶感,不敢直视。杀牛人先用一把大铁锤对准牛头“嘣”的一锤,就像被枪毙的犯人一样,牛扑通跪倒在地上,接着白晃晃的牛刀朝牛脖子处捅了进去,鲜血像喷泉一样,四处溅射,牛浑身颤抖似筛糠,鼻孔里发出比蚊子声还低沉的声音。

目睹这一切,让我想起了,《史记·越王勾践世家》:“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耕牛的另一新角色——斗牛。斗牛的饲养要求比耕牛要高出许多,让斗牛进食鸡蛋、腊肉,斗牛彪肥体壮,体格健硕,比赛前几天,要把牛角削尖,似尖刀。斗牛就是斗牛的野性,让斗牛的野性十足,是取得胜利的关键。

斗牛的过程是充满野性和血腥的。斗牛场一般修建在较大陷塘,塘底供斗牛,塘四周修筑看台供人观看。斗牛前先分组,抽签编号,按组别进行比赛。牛主把牛牵入斗牛场,有的牛一见对方,就像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非致对方于死地不可。用牛角狠狠向前对方刺去,双方牛头紧紧地抵在一起,身子奋力向前,寸步不让。双方牛主,比斗牛还买里力,使出吃奶的力气,为牛呐喊、鼓劲。就像拔河比赛一样,拉锯时间越长,越精彩。看到精彩时,整个斗牛场就像烧开的水一样沸腾起来,又像千万只青蛙齐鸣鼓噪,有排山倒海之势。斗牛场黄灰四溅弥漫开来,只见黄灰不见牛,这时一只牛突然败下阵来,气急败坏地冲向斗牛场的工作人员,工作人员四处逃窜,一场人牛大仗拉开序幕,最终才被几十个工作人员制服。一只牛眼,已被另一头牛用牛角刺瞎,汩汩的鲜血直往外冒,整个牛头鲜血淋淋,宛如一条条红色的蚯蚓,牛喘着愤怒的粗气,另一只眼睛瞪得似鸡蛋,恶狠狠地射出仇恨的目光……

这样的场景,让人痛心疾首,让温顺、善良、忠厚的牛自相残杀来博得人的欢欣。现在的耕牛已不是我记忆中的耕牛了,那勤勤恳恳、善良、忠厚、本分的耕牛,田园牧歌般哞哞哞的牛鸣声,或许只有在“九九”歌里才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