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告诉她

一切,从一个谎言开始。

碧莉回国,参加表弟的婚礼,但实际上,是为了见身患癌症的奶奶最后一面。

25年未曾团聚过的一家人,分别从美国、日本回到中国长春。只有奶奶被蒙在鼓里,她不仅不知道自己的病情,还欢天喜地,非要亲自筹备一场喜宴。

这是电影《别告诉她》讲述的故事,改编自华裔导演王子逸的真实经历。

“奶奶患了癌症,到底要不要告诉她?”

这个问题变成一把柳叶刀,将中国人的死亡教育割开一道口子:对待死亡的态度,可能会影响我们生命的质感。

为什么“别告诉她”

“别告诉她”,当然不是所有的中国家庭都会这么做。但如果有家庭在老人被诊断出身患绝症时选择隐瞒,肯定是不稀奇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道从何而来,我们心里有了一个“经验”:如果你告诉一个老人他得了癌症,他就会很快过世。

在电影里,碧莉的妈妈也是如此告诫她的。一个被宣布癌症晚期的人,宛如一个死刑犯,恐惧像一把刀,它比疾病更坏,年迈的奶奶将无法承受这份死亡将至的恐惧。

所以,“别告诉她”。

碧莉不懂,她认为每个人都有获知自己真实病情的权利。在美国,这个谎言并不普通,它甚至是犯法的。

“时间不多了,不是更应该告诉她吗?”“如果奶奶还有事要做呢?如果她想和谁告别呢?”她一边配合家人瞒着奶奶,一边忍不住追问。

年轻的医生说,这是一个善意的谎言,他自己的奶奶去世之前,他的家人也是这样做的。小姨说,为什么要告诉她呀?说再见太痛苦了。

只有大伯的话让碧莉产生动摇:“你要告诉奶奶,是因为你不想承担责任。你告诉她,你就解脱了。你不告诉她,才是对她的爱,对她的负责任,对她的报答。”大伯传递的信息是,当死神来了,小辈应该在老人身边营造一种氛围,让一切如常,帮老人承担恐惧。

为什么不告诉奶奶?这个问题的答案落在了东方和西方的差异上。在西方,生命是个人的,但在东方,生命是集体的。如果奶奶要去世了,那不是她一个人的死亡,而是这个家庭里面有人将要死亡。出于孝顺之心,在生死关头,家人应当出来帮老人承担责任。这份恐惧要被隐藏起来,这份悲哀应被均摊下去。

当王子逸把这个故事拍成电影,她不仅仅在问自己的亲人“为什么不告诉奶奶”,她问的是另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们中国人不愿把坏事告诉亲人?她问的是整个民族的生死观,中国家庭的相处之道。

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别告诉她”的理由可能还有一些。担心老人的倔强,担心她想得太多,担心她不配合治疗……所以干脆把她蒙在鼓里,让她处在一个被动的、被呵护的位置上。但所有隐瞒的原因,归根结底只有一个:为了她好。

仔细一想,“为了她好,不告诉她”所针对的,又何止是老人。这句话,简直是我们大多数人生活中的“常客”。当你裸辞了,没钱交房租,你会告诉父母吗?父母在家摔了一跤,他们会告诉你吗?报喜不报忧,大家心照不宣。

缺失的死亡教育

为了说服碧莉,电影里有一个关于死亡的推论。

一、在中国人看来,死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

二、只有一个足够勇敢、理性的人,或者一个集体里的多个成员共同面对时,人才能承受住对死亡的恐惧。

三、老人是脆弱的,死亡将至的消息会伤害她,甚至加速她的死亡。所以,这件事不能让她知道。

这个推论里,藏着一个假设——老人是脆弱的。碧莉的奶奶一开始就被断定,无法勇敢地面对自己的死亡。即使她忙里忙外,以一己之力筹办婚礼,即使她曾经也是一家之主,帮助爷爷承担过对死亡的恐惧。“别告诉她”,确实是为了免除奶奶的恐惧,但这是建立在一种偏见之上的。

是否告诉她,真的有争论的必要吗?无论如何隐瞒,死亡是藏不住的。它如果真的来临,不用别人转告——那是奶奶自己的身体。

那么,这部电影问的是“要不要告诉她”吗?不是。这部电影是在问,如何与最爱的人告别。《别告诉她》的英文名,原本就是“The Farewell”——告别。

在最后那场为了告别而办的喜宴上,碧莉的脸上笼罩着不解,但更深的,是她压抑着的心绪。一场死亡近在眼前,也许是现在,也许是明天。想到恩重如山,此生难还,不管告不告诉奶奶,都注定是一场遗憾。

如何与最爱的人告别?问问我们自己,一样不知所措。

死亡教育,在中国文化里向来是缺乏的。我们有非常隆重的葬礼文化,守灵、披麻戴孝、哭丧、守孝。但这些仪式大多是人死后的弥补,或者说是面向外人的,它不涉及活着的家庭成员之间最后的告别。它既不教导我们应当如何面对亲人的死亡,也不告诉我们如何帮助亲人面对死亡。中国人很少公开谈论死亡,人们用“老了”“走了”“去了”来代替“死了”。“死”这个字眼,不管在何种语境下,都显得过于扎眼。

在中国,也几乎没有形成有影响力的死亡哲学。儒、释、道三家中对于生死的论述,虽皆有之,却难免零碎。

儒家深耕道德,避开生死,努力于当下,自觉抑制对不可知领域的兴趣。道家形式上淡然面对死亡,背后却是隐悲忍痛。庄子妻死,鼓盆而歌,深受老庄之学影响的魏晋名士,居丧食肉、临吊抚琴,表面上洒脱,事实上却是一种优美的逃避。至于佛家,是最愿意直接讨论死亡的,但它从哲学上淡化生死界限,令人不以死为悲。

儒、释、道三家都没有指导我们如何处理死前的那一段艰难时光。

在大多数中国人的认知里,生命是线性的,死亡是生命的断灭。我们患得患失,更不必说如何为突然到来的告别做好准备。

这是谁的生命,由谁做主?她在生命最后的进程里,是否能够得到别人的尊重,获得内心的平静,跟随自己的意愿行动?她或许想要治疗,或许想去见一个什么人、做一件什么事,追补此生的遗憾,也许什么都不做,就在家坐着、躺着。但我们作为至亲,是否能够跟随对方的意愿,先尊重她,再想如何行动“为了她好”。

很多时候,人们对于生命的敬畏,是从死亡里升腾起来的。人类的出生经常是单一的,死亡却多种多样。即使因为犯罪、战争、天灾人祸,有那么多的意外死亡和牺牲,但从容地谈论死亡,仍旧是一个人勇气的体现。死亡的意义,和人生的意义一样精彩,我们对它要充满敬畏,它是圣洁的。

如果人能够在年纪增长的过程中,于某一天学会如何正确地对待死亡、摆脱对死亡的恐惧,这一生才会真的圆满。否则,即使长寿到一百岁,面对死亡战战兢兢,那也是不灿烂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