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徐家汇三角街30号,40多年前的上海电影制片厂小录音棚。那天,棚内外的灯箱上醒目的“实录”二字红灯闪亮,即刻要录音的铃声大作,厚重的铁门“砰”地关闭,所有参加配音、录音的演职人员全部停止走动(以免发出噪声),准备为由上海电影制片厂拍摄并修改的大型艺术性纪录片《大庆战歌》作后期配录解说。可是,配录开始不久,正当人们几乎要屏住呼吸时,有人提出解说词中有个字的读音还有待商榷和推敲,于是配音工作不得不中断,现场的录音师、放映员以及其他剧务人员面面相觑、无所适从。究竟是什么字有问题呢?原来,有人说“大庆石油会战标兵”铁人王进喜从钻台、从地层深处几千米提起的“钻杆”以及手握的“把杆”(又称“刹把”)的“杆”字该读三声,发“敢”(gǎn)音,而该片总导演张骏祥特邀前来配音的表演艺术家孙道临先生却读成了第一声,发“甘”(gān)音。一时配音现场看法不一,甚至有些尴尬和沉闷。
出于相沿几十年的读字习惯,我也觉得“钻杆”的“杆”字应读三声。在此之前,包括在大庆油田拍片前后的一年半许,作为该片导演组成员、张骏祥的助手,我也是这么读的,现场绝大多数演职人员也都这么认为。但为了确保解说词准确无误,录音工作只得暂停。这时,孙道临老师当然是绝对少数,或者说,只他一人。为了说服大家,他立即从有些老化、用得很旧的人造革拎包里取出一本翻得很旧、有些卷边儿的《新华字典》。走近有工作灯的调音控制台前,他很快翻到有“杆”字的那一页。于调音台前的工作灯下,我发现道临老师手中的字典在该字页间夹有一张小纸条。紧接着,他对围拢过来的人说,较长的木棍,如旗杆、电线杆、把杆、栏杆等,“杆”字应该读一声;较小的圆木条、较短的木条或像木条的东西,如笔杆儿、烟袋杆儿等才读三声。
我当时就想,这位卓有成就的艺术大家在配音之前,肯定认真地做过功课,了解大庆石油会战,熟读解说词,否则不会很快就从680多页的《新华字典》中,翻到那个“杆”字,况且配音间灯光昏暗,只有亮度很低的一两盏工作用灯。道临老师耐心平实、毫无张扬地给大家即席上了一课,人们对老艺术家严谨认真的创作态度肃然起敬。更使我钦佩和折服的是,道临老师在证明读字准确无误之后,绝无半点自满得意、沾沾自喜,自始至终淡然处之。我旁观了此事的全过程,道临老师像是在说,这有什么,这是演员配音必须做到的。一定要熟读剧本、对白、解说词,这是最基本的,对那些没把握的字词必须查字典、词典,否则奢谈什么声情并茂,遑论其他。
记得我读中学时,全然是个影迷,有时会省下早点钱,于周六或周日下午连看两三部电影。等我看完电影走出影院时,夜幕早已降临。此时虽然难辨东西南北,但电影中的人物和对白却依旧清晰地在脑海中重现,我是看着这些电影大家的作品长大的。而今与孙道临老师面对面接触,进行配音工作,更觉得他是那么敬业。他的品格优秀、表演到位,处事也不张扬。现在追忆起这个令我难忘的细节,我想,这也是道临老师能取得如此辉煌的艺术成就的缘由吧。难怪由他配音的角色如《王子复仇记》中的哈姆雷特这个人物形象,至今仍是电影学院、戏剧学院、广播传媒大学、影视艺校等学校语言技巧和台词课的经典教材,至今无人逾越。
当时,录音棚里除了调音台的工作灯,一片昏暗,我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感到脸上发烫。因为如果演员读了错字、别字、病句等,导演是负有直接责任的。现在回忆起来,当时张骏祥导演并没有说什么,还是挺高兴的。他用赞赏的目光望着道临老师,似乎是在说,选道临老师来配音绝对是选对了人。
从此以后,我在为影视片配录对白或解说词时,总是随身携带字典。但凡遇到读不准、吃不准的字,就求教这位无言的老师。除了经常翻查《新华字典》,我还备有《新华词典》《现代汉语词典》《唐诗宋词鉴赏词典》《音乐圣经》《世界美术名作鉴赏词典》《辞海》等十多种工具书,我从中获益良多。它们是我几十年来难以分离的好伙伴、好朋友。而每每翻阅工具书时,我的眼前就会浮现出道临老师的音容笑貌与谦谦姿态。他对艺术创作精益求精的严谨作风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后来在我任教影视艺术表演课的十余年中,也以道临老师为榜样,从严要求所有学员,表演莫要装腔作势,要读准每一个字。
道临老师离开我们已经很多年了,可我觉得他一生创造的众多令人难忘的银幕形象,是按照艺术规律的诗意表达。他那儒雅的表演基调更为他所塑造的人物平添了难以言传的魅力。时至今日,他那正直和一丝不苟的精神品格,依然如明灯般照亮我前进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