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悦之瓷

在景德镇的一座小山上,我见到小许的工作室,是三间荒僻的平房,没法装空调,夏有酷暑,冬有严寒,而相比于冬日的严寒,小许宁可忍受夏天三十七八度的高温,原因只有一个,夏天,水更软,和出的瓷泥更为温润轻透。严冬和出的瓷泥是寒而涩的。小许在景德镇的生活极有规律,早上6点起床,7点开始做事,拉坯、晾干、画釉,不知疲倦地工作到晚上10点。

我去的那天,她在为花瓶和水杯、碟子画图案。做好的素坯已经晾干,她正一笔笔往上画牡丹、野菊、金鱼,从河流的深处往上生长的水草。这些充满自然生趣的事物,一一攀附在花瓶的瓶口,茶壶的壶盖与壶身的衔接处;攀附在小小的猪口杯上,攀附在盛小菜的荷叶碟上。碟子都有卷起来的边,仿佛能撩动一片新叶生长起来的鲜嫩、伶俐、快适的精神。荷叶碟上绘有家常品种的金鱼,鼓眼泡、鹤顶红,鱼身是变幻莫测的橙红与橙白,头背与尾鳍之上,撒有少许鲜红与亮黑的斑点,是我们这代人平房水缸里常养的土金鱼。画在一片荷叶上,竟也有“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的韵味,而古老家常的金鱼品种,此刻竟勾起我对童年的无限追怀来。

小许是台湾人,15岁时拜90岁的老师学艺做瓷,光是揉泥就足揉了3个月,“手糙如35岁,手臂足有现在的两倍粗”。成年后留洋学版画和油画,之后,她来到景德镇,只一眼,就被这里的青瓷和釉下彩迷住了。她开始留下来画瓷、烧窑,就像一尾丧失记忆的咸水鱼重新游进了海洋,那些不可预知的压力和风暴,在找寻到归宿的喜悦面前,都可以忽略不计。

在做瓷画瓷的十几个小时里,只有拉坯机发出过沙沙的声响。小许曾说过,拉坯要的是一口中气,越是拉大坯,中气越要充沛,开口闲聊,中气就不足了;把釉彩画到素坯上,也要有全然的信念和执着。状态一般时,做二三十件瓷,可能只有一两件如意,其他不满意的,小许都会用榔头砸掉。

因此在画瓷之前,小许会敛神静气,用毛笔写两首小诗。她倒很少抄现成的唐诗宋词,那些大白话一样的小诗,像露珠一样透明天真的闲情,完全是她当日心情的写照,比如:“鼻头微微出汗/才知已是早夏/七彩花叶浓了/南风便引我入园。”格律并不工整,书写在碗碟上,却是那些闲游的金鱼和诱人的瓜果们最好的陪衬。

小许画瓷烧瓷时,她在上海开的瓷器店就暂由她弟弟看管,那是文艺青年们到上海的里弄必去追慕造访的景点。见不到女主人,喝不上她亲沏的茶,拜访的兴味好像也淡了不少。小许的弟弟就淡淡地笑:“姊姊再有5天就回来了,你可等得?最近她画了很多南瓜花。”

还真有人到苏杭一带转个三四天,临去时再回上海,就为从小许手上买一对碗,或一对猪口杯,看她只以一小截棕麻绳、印有她书法的一小片牛皮纸,以及青花图案剪成的迷你斗方,把那碗杯捆扎成艺术品。那正是江南已近失传的捆扎手艺,也是当年老上海精细生活的灵魂,现在,它在一名台湾小女子手中复活了。

也是奇怪,小许一回来,满架满屋的瓷器仿佛都活了,你买一个花瓶、一个碟子,小许都记得酝酿这种器形、这种图案的种种心绪,她就成了一个“讲故事的人”。或许有一天,她会把这些故事写成书,配上她满手都是泥巴和釉彩的照片。

瓷上的旖旎风情,都诞生于不计成本和充满汗水的劳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