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谈到日、日子,有很多精彩的警句、精妙的想象,但令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平淡无奇的句子。陶渊明《移居》的第一首,开篇说:
昔欲居南村,非为卜其宅。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
从前读陶诗,常常错过这句,最近读,感到震撼。震撼我的,是“数晨夕”的“数”。
“数晨夕”,译成白话,便是数算日子。身为现代人,我经常数算日子。等一通电话、一条短信、一个人、一个结果,就得数算日子。不但数算日子,简直数算分秒。我们期待一个时刻,为此数算,其实是希望删掉正在数算的时间,直接达成目标。我希望删掉时间,于是我真的成功了。我没办法让时间变短,却可以让时间变得可憎,甚至无意义。当我数算日子的时候,我就活在一段被勾销了意义的时间里。我想要快点儿逃出这段时间,因此成了这段时间的囚徒。就好像,现代人发明了电影,也发明了电影快放功能。
凡我数算的日子,都只具有工具价值:它们不过是通向目标的绕不开的路而已。目标太光彩、太诱人,路,就成了必须忍受的乏味。数算日子,无非是想告别周而复始的乏味。
陶渊明不这样数。他是“乐数”。“乐与数晨夕”,是欣喜地数。他不恨重复,他欢喜这周而复始的日子。一日将尽,盼着“再来一次”,是乐。来日无多,竟然还能“再来一次”,是乐。凡数过的日子,不是为了别的日子,每个日子都值得“乐数”。它们不是逃之而后快的牢狱,而是乐之而觉不足的恩典。
没错,我数算日子,潜台词是“该死,快点儿过去吧”。陶渊明的潜台词可能是“真好,再来一次吧”。
现代人为了各种目的而活。目的达成之前,人们拼命把日子填满,拼命玩儿出花样,因为这样的日子比较容易忍受。“再来一次吧!”只有沉浸在游戏里的孩子才会这么说。孩子渐渐长大,渐渐不说“再来一次吧”,他们的新愿望,是“来点儿别的吧”。直至倒卧病榻,他们才懊恼,活着这件事,真想“再来一次”。
我们通常把追求新奇视为生命力旺盛的表现。换一个视角,憎恨重复也可能出于生命力的衰朽。
把日子视为财产,我只想抓住“我要的日子”;把日子视为馈赠,我才学着悦纳“我有的日子”。
“乐与数晨夕”,不是生活的技巧,而是生活的责任。日子不归我所有,所以我没有糟蹋的权利。日子不归我所有,所以日日是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