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我对体力劳动者都很是敬重,有接触过的搬家工人、外卖小哥、快递小哥,或者是路上遇到的戴着安全帽的工人,我一直不太愿意称他们为农民工,总觉得这个称呼哪里不对,像是一种敷衍的概括,他们应该有自己的和工作有关的名字,工地工人、装卸工人等等。
我之所以如此在意,是因为他们着实辛苦,还因为我父亲也曾经只身前往内地,我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可他是一个木工,去了城市里又能做什么呢?应该也是现在所说的“农民工”所做的工作吧。
爸爸去内地的时候是瞒着我们的,因为那时他大病痊愈半年多,而且之前做过两次手术,整体状况都大不如前,医生也嘱咐不能做重体力活了,而且我们家那时还开着商店,完全不需要他再出去做工。许是爸爸骨子里的大男子主义作祟,他总觉得拖累了我们,更拖累了妈妈,他想赚钱,想像以前一样地养家,于是突然就离开了。
爸爸去了半年多才回来,回来之后很是平静。妈妈为了防止他再次远走,于是答应他可以接一点小活。但我们每次问起他在北京做什么,他都含糊其辞,或者回答的每次都不一样。爸爸本就是一个爱开玩笑的人,说话非常逗,我们一问他就能编个故事给我们听,说他去执行秘密任务了;被关起来,修复一个秘密的建筑;还说去帮北京盖高楼去了,说我们以后去了北京,那些高楼都有他的功劳;还有更离谱的,说自己去给中南海看大门了……
爸爸生病的时候,吃东西也变少了,总是剩饭。他是在苦日子里长大的人,别说自己剩饭了,我们小时候剩的饭他都会全部帮我们吃掉。我每次陪他吃饭的时候就会少盛一点,他吃不完的我就倒进自己的碗里,有时就直接用他的碗吃起来,爸爸就说:丫头都不嫌弃爸爸,都吃爸爸的剩饭了。
小时候我一剩饭妈妈就会骂我,有的时候还会挨打。我每次吃不下了,就会眼巴巴地望着爸爸,爸爸就挥挥筷子说,快快,别让她看见,我就一边回头盯着妈妈,一边唰的一下把饭倒进爸爸的碗里。我小时候经常剩饭,吃不下的时候,哪怕再多吃一口都会想吐,所以没少因为这事被妈妈打骂,但只要爸爸在家,我就特别开心,不用再为剩饭的事发愁了。
在爸爸病床前,我是第一次吃他的剩饭,他竟然眼含泪光满是感动,爸爸时不时会有这样卑微的想法。
他有些大男子主义,但他也因此有着非常重的责任心,一心想要为家里多赚些钱。重病的时候,他特别愧疚,总想着要弥补些什么,为我们再做些什么,可他却鲜少提出自己的要求。我只知道他不爱吃土豆和面片,可却从不知道他爱吃什么。
他每次痛得半夜里坐起来的时候,我都心疼无比,但爸爸是乐观和勇敢的,他还在和我憧憬着未来,他说等他好了,让我带他坐飞机回老家,看看奶奶,如果真的死的话,他想死在父母的旁边。这是我唯一听过的从他口中说出的愿望。以前开玩笑的时候,他也曾说过他以后要享我们的福,天天到我和弟弟家蹭吃蹭喝,还啥也不干,但我们都知道他不是认真的。
只是这唯一的一个愿望他也终未能实现,他被葬在了我家那边的山顶,山顶光秃秃的,但可以望见远处的田野,另外一边还有茂密的林场,更远处还有依稀可见的雪山,不知道他喜不喜欢这样的风景。
他走后,我突然觉得他离我很远,我从未真正地了解过他,他以一个父亲的形象,站在我的记忆里,但记忆又是如此散碎。
他很温柔。我刚毕业出来工作的时候,没有钱,弟弟要上学,爸爸又要治病,我舍不得问家里要,就借宿在朋友的教师宿舍里,买了一箱泡面,一天只吃一包,一段时间下来着实有些面黄肌瘦。我工作了两个月后,爸爸刚刚大病出院,我也是第一次回家给他过生日,我买了蛋糕和一些小吃带回家,爸爸很开心,他说这是他每一次过得这么正式的生日,第一次在生日的时候吃蛋糕。在吃完饭,我收拾碗筷的时候,爸爸小声叫着我的小名说,丫头在外面也吃了不少苦啊,又瘦又黄的。本来看到他病恹恹的心里就难受的我,一瞬间就绷不住了。
他很幽默。虽然他不喜欢交朋友,在外人面前也不太爱说话,家里的社交圈都是由妈妈去维系的,但他总是想尽办法地逗我们开心,看过的觉得好笑的笑话他总是能记得很清楚,再说给我们听,一些笑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就特别好笑。
他力气很大。家里所有的重活脏活累活全都是他做,连杀鸡宰鸭也是他。他在家里做木工活的时候,我和弟弟都愿意跟在他屁股后面,看着他,把一根根粗粗的木头,变成一件件精美的家具。
还有什么呢?还有他的卑微吧,就是那种觉得自己总在家人之下的感觉,他觉得我们吃他的剩饭就是我们不嫌弃他,他重病时,我给他洗个头他都觉得很感动,我要给他洗脚,他也总是拒绝说自己的脚太臭了会把我熏晕过去,他总觉得自己比我们脏比我们臭。我们不嫌他就是爱他。
我和爸爸没有更深层的交流了,我甚至没有听他聊过他的经历,我不知道他的童年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他13岁从江苏来到新疆都经历了什么,甚至最近的在他病危之前最后一次离家远走都经历了什么。
爸爸去世之后,我常常会梦到他,梦到与他彻夜长谈,我不记得我们都聊了什么,但在梦里总觉得有说不完的话。后来我代他回了老家,我见到了他朝思暮想的妈妈,奶奶不会讲普通话,我们的交流要靠我堂妹的翻译,但当她说起,爸爸每次回家都特别远回来就特别饿的时候,我听懂了,江苏离新疆太远了,火车要三天三夜,爸爸肯定舍不得买硬卧,一定是坐硬座回来的,他每次一饿手就会抖。
火车上的日子,不知道他是怎么熬过来的,从新疆到内地,从内地再回新疆。以前的绿皮火车我坐过一次,人特别多,想去上个厕所都很难挤过去,过道里到处都是人,就算有座位也坐得并不安生,我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便一天一夜没合眼也没有吃过东西。而爸爸呢,在这样的车厢里,他肯定比我能忍,他会吃东西,可能还能趴在桌子上睡一会。
爸爸走的那天,我在深圳,因为房租到期,我临时借宿在朋友家里,睡在她家客厅的沙发上。那天我不用上班,前一天又帮人看店看到很晚,可早晨七点多的时候我醒了,再也睡不着了,冥冥之中我仿佛有着某种感知。八点多的时候外婆打来电话,告诉我爸爸走了,在七点刚过的时候,是在睡梦中走的,不难受的。
我没有哭,只是会时常坐在路边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看到那些做了一天体力活走在路上的工人,我会想要把爸爸的故事补充完整,那在城市里工作的日子,他是如何度过的呢?他是不是也像他们一样,做完一天的工作,如此疲惫地走在路上,有时脸上还满是愁云,想着要是能再多赚一点钱就好了。在地铁上和公交车上也时常会看到他们,他们会离人群远一点,时常还会坐在地上,因为觉得自己身上脏会弄脏座椅。他们都很普通,但我知道他们身后有一个家,而他们是那个家的支柱,他们用尽力气地工作,就是想着有一天回到家里时,能够让家里人享受更好的生活。我不知道爸爸在北京到底做了什么,但我知道,他也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