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六一,父亲单位的工会征集职工儿时的照片。父亲出身贫寒,自然没有儿时照片,最早的影像是高中毕业时的同学合影。母亲也好不到哪里去,除了百天的留影,再往后就直接跳到了初中毕业。
苏珊·桑塔格在《论摄影》中说,摄影最早的流行,是用来纪念被视为家族成员的个人的成就。摄影成为家庭生活的一种仪式,通过照片,每个家庭建立自身的肖像编年史。
与父母早年影像记忆的大段缺失相比,我的照片有幸从未断档。我出生时家庭条件相对宽裕,父母也有心用影像为我的人生备份。到我上中学时,大头贴开始流行,自拍之风越刮越猛。后来随着数码相机和智能手机日渐普及,再没有比拍照更容易的事了。
影像匮乏的时代一去不复返,取而代之的是影像的泛滥。现在讲究“打卡”,吃喝玩乐无一不可海量留存。苏珊·桑塔格说,大多数游客都感到有必要把相机搁在他们与遇到的任何瞩目的东西之间。
上车睡觉,下车拍照,回到家什么都不知道——有人如此总结“中国式旅游”。“有图有真相”地标榜自己走遍万水千山,却未必记得每一条河、每一座山温暖的名字或说得出它们的故事。
美食上桌,手机先“吃”。亲友聚会之际,有人兴奋无比:我见美食多妩媚,料美食见我应如是。不用这等“美图”装点微信朋友圈岂不可惜?虽然肉身在席间彼此陪伴,心思早就飘去了微信朋友圈,看看谁又点了赞,新冒出哪些溢美的留言。
层出不穷的滤镜和美颜功能,让修图美化如此简单,众人沉醉于理想化的自我形象,如古希腊神话中顾影自怜的水仙花少年,满世界寻找摄像头和反射面。他们一路拍摄,一路分享,留下的数字足迹之丰富,简直像英剧《黑镜:马上回来》中讲述的那样,通过拼凑整合他们发布在社交平台上的信息,复制出一个惟妙惟肖的机器人来。
拍摄原本是为了对抗遗忘,穿越人脑记忆的迷雾,提供追寻往昔的线索。借由那一张张时间的切片,我们仿佛又能回到彼时彼地,与故交谈笑风生。有人迷恋胶片摄影的质感,因其底片少、成本高、冲洗耗时、效果难期,反倒让人静心沉淀,珍惜每一次记录。
从前拍照具有仪式感,要当成一件正经事来做,现在这种属性被“写真”拍摄收编,嗅觉灵敏的商家把“节庆限定”“生活仪式感”这类词挂在嘴边,忽悠大伙儿花钱,只因平日里众人拍个没完,不进专业影棚好像都不是来真的。
摄影是怀旧的艺术,当一切变得太过轻易,怀旧也减了些分量。与其不加节制地拍拍拍,让自己时刻活在镜头下,不如真切地拥抱人世,活个通透明白。过犹不及,太多与太少,都是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