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几只猴子长臂牵着长臂,从树上倒吊到井下,目光专注地望着水中的月亮,它们要把它捞起来。这个故事和画面,从小时候至今,几十年过去了,一直牢牢地留在我的记忆里。现在,我有时闭起眼睛,就看见那几只猴子,仍在倒吊着,而月亮,仍藏在水下。
这个故事的原意,似乎是善意地嘲讽猴子的愚蠢:地上与天上不分,真相与幻影莫辨,徒劳地浪费时间和生命。
这样说似乎也没错。但是,多年来,我一直觉得把这几只猴子视为愚蠢过于简单了,难道到井里捞一条鱼、捞一把黄金才算聪明,甚至是绝顶智慧;而试图把水底的月亮打捞出来,就注定愚蠢、荒谬?
我想,那几只猴子并非仅仅为了果腹才去捞月的,猴子们在树上出没,它们的生活来源主要在树上,水里的那个月亮,肯定不是食物,这点猴子们是知道的。那么,它们为何不嫌麻烦、冒着有可能集体沉没的危险,倒吊着自己,忍受着晕眩,去捞那水底之月呢?
这个过程充满悬念、迷狂,过程的尽头是月亮,它藏在水下,悬于高天。
不能升天摘下它,那就入水捞起它——这群猴子就这样与命运认真地做起了游戏。
天上的月亮只有一个,而水中的月亮却多到无数,海中之月、湖中之月、河中之月、溪中之月、泉中之月、碗中之月,甚至,一颗露水、一滴清水里,都藏着一个月亮。
这就是说,世间有无数等待打捞的月亮。
当然,也许那几只猴子捞月未成,变得聪明起来,实惠起来。从此除了吃喝生育,再也不做捞月的游戏了。但是,我情愿它们沉浸于这个伟大的游戏之中, 吃喝之外,陶醉着捞月; 生育之外,喜悦于追逐幻想。
如今,也许所有的猴子都已进化得绝顶聪明,都成了标准的猴子,吃喝生育之外,它们不再对任何月亮感兴趣,无论天上月,还是水中月。
它们只看重身上的利爪、嘴边的吃食。
所以我时常听见山林里的传闻和动物园猴山的故事:为了争夺猎物,它们发动了一场场战争,猴的部落里,弥漫着仇恨和血腥,善良的猴,根本无法活下去。所以,猴子一出生,就要接受仇恨教育和战争训练。
我因此对活在我记忆里的那几只猴子充满怀念和敬意——它们倒悬着自己,与生存的残酷法则保持了相反的方向,在血腥之外,在燥热的丛林之外,它们打捞清凉的月亮。
即使它们两手空空,即使它们失败了,它们,也是伟大的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