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的时间里

那天,我只是回来拿一本书,路过大门口的时候,听到她叫邻居的名字,声音清亮有力。想着她有事情,我就没有过去跟她打招呼,便骑车一路飞奔去学校,却没想到这是她留存在我心中最后的声音。那是下午阳光正好的时刻,我赶着去上学,她忙着去洗衣服。几天后的清晨,我起床去教学楼上早自习,远远地就看到爸爸站在教学楼的水泥柱子旁,静静地等我过去。停顿了半晌,他轻轻地告诉我:“你外婆昨天晚上走了,你上完早自习就过去吧。”

其实我还有机会见她最后一面,对不对?在她的丧事现场,亲人们忙着准备各种事宜。我上完早自习后一赶过去,就被爸爸拉去磕头,却没有想到,可以先不忙着磕头,而是上前去好好俯下身看看水晶棺里她最后的容貌,哪怕是看一眼也好。

就算没能见她最后一面,我还有机会凭借她身边的物件,来寻找她最后的遗迹,对不对?我可以趁着舅妈还没有走入她做饭的小厨房收拾时,进去打开嵌在墙壁上的厨柜,里面肯定有她前天炒的茄子、煎的鸡蛋,甚至可能有一条鱼。我甚至可以去看看土灶,那里面还有她烧饭时未烧完的柴火。灶台沿儿上搁着的小油罐、小盐罐,还有半包未用完的朝天椒。还有三楼晾晒的衣服——在池塘边把一桶又一桶衣服洗完后,她爬上三楼逐件晾晒,衣服在风中被吹干,散发着洗衣皂的香气。那块姜黄色的洗衣皂,我可以偷偷留下来,不是吗?

可那时,我只顾着尽晚辈的礼数,磕头,磕头,再磕头。然后父亲要我去上学,我就站在乡村中学的三楼,眼看着殡仪馆的中巴车一路从村子的大路上开到中学前的公路上,如果我能不那么乖顺、呆滞地站在楼上,而是迅速冲下楼,跑到车子前,我就能在她被送入火葬场之前好好看看她。然而我没有这么做,上课铃一响,我就乖乖地进教室了。

很多年后,我去迁居到外省的小舅家做客。小舅的一双儿女,跟我一般大。他们都已成家,有了孩子。阳光从窗户洒进来,孩子们骑着小车,踢着小球,叫着、跳着、笑着,表弟表妹跟我闲谈着各自的生活。我一会儿看看他们,一会儿看看他们的孩子。恍惚间,我又看到外婆从堂屋出来,颤抖的手端着刚炒好的豆芽儿,一边走一边叫表妹去买盐,还招呼着表弟出来吃饭。她的皂色斜襟盘扣外套的衣摆沾着柴火的碎屑。这个时候,外公该坐在后厢房里借着阳光看书,表弟和我在写作业,表妹跟着隔壁的姐妹在跳橡皮筋。她端正地坐在灶台前头,锅里的水分蒸发干净,发白发烫,可以放菜油了。南瓜早刨好切成片,水缸里也早已蓄满了水。芦花鸡在她脚下咕咕咕地叫嚷,柴房里的鸡窝该是有新鸡蛋了,她又可以煎鸡蛋饼了。

在父母远走他乡去种地,只剩我一个人在家时,我常常走出村庄,沿着田间小路绕到她所居住的村庄。她拎起枣红描花铁皮暖水瓶,倒上一盆热腾腾的水,给我洗脏兮兮的手和脸。若日头正好,她会烧一锅热水,给我洗澡、洗头。那时我蹲在洗澡盆里,裸着身子,她拿着毛巾沾满水给我搓背。晚上,表弟、表妹和我都要跟着她一起睡。宽大的床上铺着用自家棉花打的厚墩墩的棉被,我们在她的床上打闹。暑天时,在三楼的大阳台架起大板床,铺着席子,支起蚊帐,她拿着鹅毛扇,一会儿给睡在左边的表弟扇风,一会儿给睡在右边的我扇风。

那把鹅毛扇在她离开这个世界很多年的时光里,依然在我的记忆中扇动。扇柄上绞着黄铜丝,握上去凉丝丝的。当二舅同他驾驶的那架飞机坠落在山里时,她日夜不停地握着这把扇子扇着;当听说小舅妈去小舅做生意的城市却在路上莫名地失踪时,她也握着这把扇子扇着;当洪水马上要冲破长江堤坝的时候,她也这样扇着。她不吃饭,不喝水,不走动,她就坐在门口,佝偻着身子,小小的圆脸上皮肤松弛下垂,深褐色的老年斑长在两边的太阳穴旁,眼袋沉重,眼珠泛白。该做饭的时候,她依旧会起身颤巍巍地走下台阶,进入厨房烧火,给孙子孙女准备好饭菜。

仿佛我们都忘记了她的年龄。我们都习惯了她蹲在池塘边洗衣服,在灶台边剥大蒜,在豆腐房里磨豆子,在柴房里捡鸡蛋。她一小把一小把地撒米,母鸡立马从各路小巷奔回来;她拎着菜篮,在菜园里割上几棵冬青菜;她从左厢房颤巍巍地走向右厢房,叠好被子,收拾好表弟表妹的书本。我们忘了她有多大年纪——是六十岁,还是七十岁?她呈现给我们的是不停地忙来忙去的景象,从楼上忙到楼下,从前厢房忙到后厢房,催这个吃饭、叫那个洗澡,扫完地后又去门口倒垃圾。我们只记得自己洗完澡要穿的衣服还没有准备好,上课用的本子不知道放在哪里,昨天穿的裤子破了一个洞。我们谁也没有真正注意到她。终于有一天,她起身从池塘拎起一大桶衣服,青石板滑溜,害得她一不留神跌入池塘,她才拖着扭伤浮肿的腿歇息在床。很多年后我仔细推算,才突然发现那时她已经是七十好几的老人了。

我从众人的叙述中还原了她的最后一天。小舅要从外地回家,在说好要到家的日子却未见他回来。她一边等待,一边清扫屋子,从一楼扫到三楼,然后把三大桶脏衣物拎到池塘边去洗,洗完衣服去了趟厕所。诸事忙完,她坐在椅子上休息。片刻后,她忽然喊表妹,说自己头晕……小舅在她离开后的第二天回到家,他坐的轮船因为长江水位太浅而耽搁。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已经因为突发脑出血而离去。他只看到在村庄的黑夜里,只有大屋里灯火通明。妈妈、阿姨她们都围上来,而这时如果我能不去管抱头痛哭的小舅,转头去水晶棺前看一眼,我就能看到她,不是吗?我能看到她的手,曾经伸进我的头发为我洗头;我能看到她的嘴,曾经为我吹凉刚盛出的热腾腾的豆浆;我能看到她的腿,曾经颤巍巍地走到灶房给我拿鸡蛋饼……

自她去世后,我再也不愿去大屋子了。春节前夕,大舅要给大屋子贴对联,让我一起前去。风从长江大堤那边吹来,在空旷的屋场打旋。当年烧饭的厨房已经坍塌成一堆乱砖头。打开多日未启的大门走进大屋,条凳、提篮、篓子、竹床、靠椅、蛇皮袋,全都在各自的位置,蒙上了一层灰。地面上有好些黑色小粒的老鼠屎。我一路穿过堂屋,走到各个房间看,曾经放着电视机的立柜散了架,外公躺的藤椅一边的腿断了,外婆喂小鸡吃食的小碟子被扔在了二楼的楼梯口。没有小心翼翼下楼的脚步声和洗衣桶磕碰在阶沿上的声音了,没有剪刀划过的确良布爽利的撕裂声了,一切沉默在灰尘中。那沿着楼梯凹凸不平的红砖墙面是她曾经摸着下楼的安全依靠,而今我学着她摸着走下去,站在通往后门的过道上。如果那一天当她喊邻居名字的时候,我能够这样拐进堂屋,来到我现在站着的位置看她一眼,那该多好。那时候,我有的是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