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成的成年和迫不及待的老年(2)

推迟的成年

“有一种啃老,叫隐性啃老。”

孟然是这样形容自己的。他今年26岁,江西赣州人,专科毕业至今,工作稳定,在南昌工作的收入也不算差。他于2020年结婚,但还没做好准备,自己的第一个小孩就出生了。

彩礼、买房、买车,是结婚的硬指标,一系列人生大事安排下来,开销接近80万元。如果单靠自己,他不清楚40岁之前能不能成家。

人们对啃老族的界定是:成年,不工作,靠父母供养。但孟然觉得,现在的社会形势,迫使他不得不被动啃老。

而立之年的年轻人依然需要父母的扶持,很多人把这一点看作理所当然。原本孟然也这样。去年结婚,父亲把银行存折递给他时,说:“我们这一辈子最后的钱,都给你了。”他突然有些愧疚。

20年前,美国着名心理学家杰弗里·阿奈特提出“成年初显期”的概念,指18岁至29岁这一年龄段。在生理上,处于这个阶段的年轻人已经成年,但在社会意义和心理层面,他们距离独立、安定还很遥远。他们尚未完全进入成年,而是处在一种不确定的、尴尬的夹缝之中。在18岁的生理成年之后,这些年轻人还有漫长的成年之路要走,这就是成年初显期。

正如孟然这样,现代生活的压力,如就业、婚姻等,会形成一种障碍,甚至在不同程度上阻碍他们向独立成年期过渡。

阿奈特指出,进入信息经济社会后,年轻人要经历更多的教育和培训,才能找到工作,更长的教育时间也推迟了他们结婚、生子的步骤。而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在当今社会,成年并不是什么值得向往的事情。

成年延迟,是现代工业社会的共同现象,从美国到日本,再到中国,几乎无一例外,年轻人的成年期推迟了。

自然,这种代价就转嫁给了上一辈。

在何明伟的认知里,他自己这一代人,20岁出头,结婚、分家,分到几亩田、几亩林,从此各过各的,这叫成家立业。有出息的人,还懂得反哺。他二弟何明骏退伍后留在云南,分配了工作,还为老家修了一条宽敞的水泥路。

何西根本无暇领受这样的使命。中学时代,他读书好,家里亲戚都说,以后当了官,回来造福大家。现在想想,自己31岁了,不仅没站稳脚跟,还需要各方接济,时代真的不一样了。

悬浮的家庭

对年老的父辈来说,如何减轻子女负担远不是他们唯一要考虑的,另一个棘手的问题也浮出水面——怎么避免成为子女的负担。

66岁的蒋民峰余生只剩一个心愿了。

他打算用最后的积蓄买一套新房,可以坐在阳台上晒一早上太阳的那种。他想逃离那间残破、逼仄的单位分的房子。湖南多雨,每逢雨天,满屋子“滴答”声,水盆根本接不过来。

蒋民峰一生办成了几件大事,养育了两个高学历大学生。两个女儿读了研究生,如今已经远嫁,儿子稍微逊色一点儿,但蒋民峰也帮他垫资开了公司。几年前儿子结婚时,蒋民峰付全款给他买了一套婚房。

但是,他想买的房子还没买,就生了一场病。那是在2019年年底,他住在家里,先是感冒,去药店买药吃了,本想着睡一觉可能就好了。第二天却不见好转,他开始打寒战、头疼、没有力气起床。他给在长沙的儿子打电话,儿子生意太忙,没说几句就把电话挂了,远在上海的女儿也爱莫能助。

如此情景,多少令他沮丧。他突然想,要是哪天他死在家里,是不是也没人发现?好在孙子放假,回益阳看望他。他因被诊断患了流感,赶紧把孙子赶走。

这件事令他开始反思自己的老年生活,怎么给自己养老送终呢?

蒋民峰并非责怪子女们,他理解这种现实背后的无奈。每个人都在为各自的生活心力交瘁,他只会是儿女的一个累赘。

蒋民峰的境遇,在益阳这样的小城市很普遍。公园、广场、商场、公共交通,一眼望去,全是老年人的身影,年轻人大多外流。在这里,以“互助式养老”为传统的家庭结构变得空心化,呈现一种悬浮状态。在老龄化趋势日益加剧的当下,即便在大城市里,这样的情况也未必罕见。

何西后来理解,为什么父亲要求他回老家买房,否则不愿意借钱给他。因为父亲很清楚一个残酷的现实——只有离得近,老了之后,他才有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