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梦到这样的场景:一座青绿的大山前,有三五户炊烟袅袅的人家,一条清澈见底有小鱼儿游动的溪流,四五棵挺拔的青松,一片参差不齐的田地间胡乱长着庄稼,父亲抽着劣质的香烟,在山坡上放牧着与他相依为命的老黄牛。
做这些梦的时候,我很震撼。为什么总是梦到父亲,还有他那相依为命的老黄牛呢?
父亲的老家在洛南县的一个山区里。我小时候经常随父亲回老家。时隔多年,我还能记起那里弯弯曲曲的山路,一边是陡峭的山坡,一边是看不到底的深渊。我胆子小,是不敢走山路的。父亲便摇摇头,把我背起来走。边走边说着:“都男子汉了,还是这么胆小,看你啥时候长出息呢!”我便昂头直往前看,看大山的巍峨,看在风中摇摆的花草,看远处游荡的云雾,看山崖上的果树挂着红红的野果子在风中摇摆。偶尔有几只惊鸟飞过,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父亲兄妹六人,他排行老二。随着三爸、四爸、姑姑和五爸的出生,爷爷一看这成堆的孩子抚养不过,便和奶奶商量着在山外找一户可靠的人家,把生性倔强的父亲给了别人抚养。于是,便组成了我们现在的家。父亲到了山外,也许是看见山外边的天太大了,也许是在山外水土不服,或是不习惯山外的人情世故,几次偷偷跑回山里,最后还是让爷爷给送了回来。每当父亲和母亲为鸡毛蒜皮的小事顶嘴的时候,母亲总是把父亲这点“小九九”说给我听。还说:“你看你爸犟的,也不知道像谁。”
冬天天冷的时候,大山露出苍瘦的筋骨,独自矗立在寒风中。我总感到大山是多么凄凉,多么无助。但我错了,那才是大山刚强的本色。河流与寒风对峙着,缓慢地流淌。树木落光了叶片,孤独地望着远方。我突然想,父亲现在干什么呢?他一定是刚抽完了劣质的纸烟,或者卷烟、水烟什么的,他还喝了一壶廉价的茶水。他便有劲儿了,他要去砍柴,他快步穿过门前那条浅浅的小河,向他要去的地方走去。他赶天黑还要回来的,还要劈柴生火,来温暖他那瘦弱的身体。
父亲是大山的儿子。大山给了父亲一颗善良的心,却没有给父亲强健的身体。我时常仰望大山,我在想人世间的轮回。我只是红尘中的一粒尘埃,我能左右什么呢?我只愿父亲下一世一定要有个好身体,能康乐地活着。唉,人这一辈子,无非就是个过程。“荣华花间露,富贵草上霜。”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还能有什么呢?
父亲累了。他躺在北方的田地里。他为他的儿女洒尽了最后一滴泪血。临终前他曾指着老家的方向,说家在大山那里。我没有完成父亲的遗愿,没有让父亲的肉体回归大山。但是我要让父亲的魂魄归隐山林,安息静养。我在想,北方是父亲的故乡,大山是父亲的家。这里有他劳作多年的黄土地,有他的亲人儿女。我要把他的亡灵安顿在这里,让我们长久地与他相守。
大山不老,岁月长青。年复一年,大山绿了又黄,黄了又枯。父亲如山里的一棵树木,春绿夏茂,秋枯冬孤。好在有日月映照,草木做伴,溪水相依,鸟雀互语。他还不是那么孤单,他还能与大山相偎相依。还有人间的烟火与他同行,给他温暖,给他慰藉。
我是要走进大山的,带着我一个山外游子对大山的敬重,对山林间一切神明的仰慕。我会带着父亲的梦,带着父亲的魂,去追念那曾给予父亲爱怜与温情的大山,还有我对大山那份永远的眷恋。
大地流声
在村庄,我时常能听到庄稼呐喊的声音。庄稼成熟的时候,它们的呐喊一声比一声紧,一声比一声大,它们需要被采收,需要回到温暖的村庄。它们乐意让我的父辈天天看着它们,与它们说话做伴。它们害怕孤独,害怕那些偷食的田鼠糟蹋它们成熟的果实,它们是想把成熟的果实奉献给爱恋它们的村庄。
时间是一剂良药。时间把行程交给大地的时候,大地便沉重了。它多了些包容,也多了些许宽慰。它要让鸟儿自由地飞翔和觅食,也会把最好的养分供给正在生长的庄稼。它还会让村庄在晨曦里起来得早些,让那些生活在村庄的人们有所衣食,有所盼望,还要让一切物种都能繁衍与留存。
大地是无声的。它是辽阔的,它是万物生存的源头。你给大地一滴汗水,大地会还你一个丰收。父亲把最真的情给了大地,把最后的爱给了麦田。他从来没有离开,他一直在大地上丈量村庄与田地的距离。
感谢大地没有让我孤单,而是让我在这片土地上和许多物种一起顽强地生存。我是村庄的一棵小树,阳光给我足够的勇气,大地给我丰余的养分。我在村庄的土地上张望,我看到收获后农人们的微笑,他们和我简单地打招呼,但我足以欣慰。他们的汗水流在脚下的土地上,于是,那里便长出丰茂的庄稼。田间的小路在我的脚下自由地舒展,它是那样清静而短小,而在父亲的眼中它却是那么漫长。那是他走了一生也没有走完的路。
乡村的秋天宁静而清远。便于我去探寻一只蟋蟀蹦跶的秘密,一只母羊刚产下几个羊羔儿的幸福,一个玉米棒子咧嘴的微笑,一个柿子火红的模样,一窝红薯刚从土壤里爬出来的甘甜的姿态,一个农人扛着农具去田间采收的心境……
我是村庄的儿子,我也是父辈撒落在村庄的种子。父亲的影子时常从我眼前闪过。他是一个清瘦的老头儿。岁月的长河把他清洗得只剩皮包骨头,禁不住风吹雨淋。他的眼睛看不到村庄以外的繁华和精彩,他只会看他的庄稼长势,看他的村庄那些弯弯曲曲的柔和而让人无限依恋的炊烟。
时间见证了村庄沧桑的容颜,那些父辈曾用过的麦耧、手推车、犁、耙、耱等农具大都退居,有的甚至遗失,或是另作它用,但它们给村庄留下了深深的印记。那些筋疲力尽的咳喘声和一些无望的眼神,随着时光的变迁,也变得那么从容,那么坦荡。他们所有对村庄深沉的留恋,都会被时间淹没在无情的岁月里。
早上,温和的阳光照射着村庄,村庄依恋着大地,大地仰望着村庄。村庄里那些鸡鸣狗叫,牛羊哞咩的声音,农人抽着烟卷咳嗽的声音,妇人的叫骂声,小孩的哭闹声,庄稼的生长声,蜂蝶的起舞声,小河的喧哗声等,都在大地初醒的怀里舒展开来。
我走在田间的小路上,我在努力寻找父辈光着脚穿着土布鞋在田间劳作的影子,他们那时是多么有力呀!他们大声说话,大口抽烟,他们的汗水亮晶晶的,他们顾不得擦拭,任凭汗水一滴一滴地落在田地里,落在庄稼的心上,他们的每一滴汗水都会浇灌一片庄稼,都会让庄稼满足和丰盈。
起风了,风中刮来田野的芳香,让我闻到了大自然最美妙的味道。随之,飘来一种波动人心的天籁之音。那是父辈们长年累月喘息的声音,也是庄稼在这片沃土上撒欢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