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花深处

我的老家是皖东水乡,人们有种藕的传承,藕是他们美好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那里流传着“五月(农历)花香藕,六月嫩茭白,七月鸡头米,八月老菱角”的谚语。入夏,家家餐桌上是少不了藕的,有灌糯米烀藕、莲子糯米粥、咸蹄炖藕段、炸藕夹、糖醋藕片等。特别是春节,家家户户都会把藕磨成浆,兑上五花肉末,掺上硬头糯米饭,打造出各种别有风味的四喜丸子。经油一炸,捞出放凉,存放在碗橱里。之后的一个正月都能派上用场。客人来了,回锅十来个,端上桌面,香喷喷、脆生生,咬一口香气直冲脾胃,受用无穷啊。每个庄子几乎都有一两口藕塘,农历五月后,绿叶红花,满铺池塘,荷香别样清新、别样悠长,轻笼着每个村庄。人走哪里,香就跟到哪里,真是“映日荷花别样香”啊。

让我难忘的是1959年初春。庄子的藕挖尽了,菱角和鸡头米也难找寻,全村人都把目光转向了大坝这口野藕塘。提起这大坝,老辈人都知道,这是老祖宗在打造七里圩挑圩埂留下的。长长的坝沟,长2500米,宽约40米,人们习惯称这道弯弯曲曲的沟叫大坝。没有人打扰它,它是众鸟的栖息地、众鸟的天堂。这不,村里的人们一起涌向了它的怀抱,不到五十天,它献出了一切。据说,这口野藕塘经过了多年的休养生息,大坝的藕才得以“起死回生”,终于又是一片绿荷满塘,藕花飘香。1961年初,我离开了故乡。本以为大坝的藕不存在了,以至于几次路过故乡,都特意绕道而行,忍顾这口被摧残的大坝藕塘。

对大坝的藕塘,我有着特别的记忆。每逢荷花飘香的时候,我总会跟爸妈去圩里,总要下到大坝里打莲蓬,还会拾到邓鸡蛋、野鸭蛋、秧鸡蛋。那邓鸡子、秧鸡子的叫声非常悦耳。特别是深秋和初冬季节,大雁和野鸭子叫声特别,我久听不厌。大坝两岸和坝中小岛满是柳树、朴树、桑树,那里的黄鹂、白头翁、斑鸠、翠鸟会唱美妙的歌。白鹭和鸳鸯却是一个天上地下地掠飞,一个水面岸上卿卿我我,欢乐无限。

20世纪60年代末,各庄的藕塘都填了。一时间,大雁、野鸭逃了,邓鸡子、秧鸡走了,常见的鸟也没了,就连麻雀都很少见了。

几十年没有回老家了,我人在城里,乡愁在故乡。近几年,老家的侄孙们不断地给我发信息。听他们说,镇政府开始了退耕还林、退耕还草、退耕还藕的行动,在大坝的原址上打造了千亩藕湖。经过几年的努力,已经有了可观变化。藕增量了、莲蓬子增多了,有些鸟也回来了。经过招标竞争,我的两个侄孙被聘为藕湖生态监督员和鸟类卫护员。任务就是保护藕湖鸟、野生动物不被偷猎,保护这千亩藕湖保质保产和生态平衡。听到此话,我坐不住了。这不,凌晨我已坐上车向藕湖进发了。

车在藕湖堤上行驶,秋风送来了别样的清凉。司机发现远处的绿荷在摇动,便放慢了速度,慢慢地停了下来。一只小船从车旁绿荷中钻出。“小爷爷,小爷爷,我们在这呢!”我刚从车上走下来还未定神,就被我的大侄孙夫妇接上了小船。

他们荡起双桨,穿行在藕荷之中,不一会儿就把我带进了藕花深处。原来,这里是一个小岛,岛大约1000平方米。岛的最高处修建了一个草亭,中间有桌凳,岛南有一个草庐,屋面似乎被有意加工过,茅草很顺,很整齐。岛上青草依依、绿树悠悠。清晨,除了鸟的鸣叫,一切静好无声。不一会儿,孙辈们给我送来了一杯莲心茶,还有几样藕制品点心和一束荷花,荷花雅淡清香,令人心旷神怡。

“咚……咚……”草庐传来像是木鼓的声音(这是岛上吃饭的信号)。“小爷爷,请您用午餐呢。”我们径直向草庐走去。来到草庐,只见房门口站着一对男女,他们拱手说:“欢迎爷爷光顾藕湖岛。”他们是我的二侄孙夫妇。草庐内异常清凉,还有简约的大锅灶,灶膛通红。我们祖孙三代围坐在一起,共享天伦之乐。午宴开始了,第一道菜是糖醋花香藕,第二道菜是青椒炒苦瓜,第三道菜是老莲子炖甲鱼,第四道菜是凉拌水芙蓉(用冰糖凉拌经过处理的荷花),第五道菜是西芹百合,第六道菜是四喜藕丸子,第七道菜是叫花鸡,第八道菜是嫩荷卷百叶。其他菜不奇怪,这叫花鸡真是意外。我问:“怎么做的?”二侄孙神秘地告诉我:“这可有秘籍啊。鸡一定是散养草鸡,不能老,也不能嫩,二斤左右。佐料有黄酒、葱、姜、大茴等十几种。杀鸡要用猛火燎毛,破洗时要少用水,尽量用布擦干。裹荷叶有讲究,太嫩入火化掉了,太老荷叶清香传不进鸡肉中。荷叶包好要用细铁丝紧紧地勒住,外面泥巴不是普通的泥巴,一定要用黄泥巴。要先在平地上掼熟了才能一层一层裹住荷叶。先文火,再中火烘烤到油从黄泥巴向外渗出。到这等火候,再放置火烫的草灰里温着。大约半小时后,叫花鸡就熟了。”剥开泥巴,打开荷叶,香味扑鼻,人人馋涎欲滴。我们打趣着、品尝着。侄孙问我:“小爷爷,这味道怎么样?”“这哪是叫花鸡,这可是小康鸡啊!”大家都笑了,笑得那么舒心,那么甜美,又是那么心满意足。

那一夜,我酒醉了,心也醉了。秋后的藕湖是美的,是生动的,是充满秋的芬芳的。

清晨,我被岛上的鸟儿唤醒。薄雾中听得出,有柳莺、喜鹊、黄鹂、百灵、白头翁……当然还有斑鸠,因为它的声音“咕咕咕”,很特别。朦胧中,我似见到了白鹭和翠鸟的身影。

我欣赏着这勃勃生机的岛和魅力无限的藕湖,心中感慨万千。“老夫聊发少年狂”,我捧着莲花,披着荷裳,兜着老莲蓬,在司机的催促下依依不舍地上了车,告别了众乡亲,告别了后辈们。孩子们向我喊道:“小爷爷,明年秋天你再来。”我回道:“我一定来。等你们把野鸭子、大雁、邓鸡子和秧鸡子引回来,我会带着一大群人来,带着诗人和作家来……来看看我可爱的故乡、美丽的藕湖。”

车开远了,我还朝着藕花深处,深情地眺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