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在一个荒岛上

我不记得自己小时候是否读过《鲁滨孙漂流记》,但鲁滨孙的故事,我肯定是知道的。他出海做生意,遇到海难,同伴都死了,他一个人漂流到一个荒岛。他在荒岛上捕鱼、种庄稼养活自己,收留了一个土着人“星期五”,让他给自己当仆人。我相信,很多人可能跟我一样,没读过《鲁滨孙漂流记》这部小说,但知道鲁滨孙这个名字,知道他的故事。

如果去澳大利亚、新西兰或者南太平洋群岛旅游,我们可能会听说一个名字,库克船长。他是英国的航海家,北边到过纽芬兰、阿拉斯加,南边到过新西兰、南乔治亚岛,还去过大溪地、汤加等地,最后跟土着人起了争端,被杀掉。库克船长在南太平洋探险是在1770年前后,那时候可没有GPS(全球定位系统),茫茫大海上可能只有你这一条船,遇到什么险情只能自己想办法脱险。库克船长就曾被困在大堡礁,他把船上的东西都扔掉,才侥幸脱险。鲁滨孙的故事,比库克船长的故事还要早100年,那时的航海条件应该更差一些。

我没读过《鲁滨孙漂流记》,可后来,我读到一本书《英国个人主义的起源》,扉页上印着马克思的一段话。马克思说,政治经济学家喜欢鲁滨孙的故事,做工具、制家具、养羊、捕鱼、打猎,需要精确地分配自己的时间。他从破船上抢救出账本、墨水和笔,马上就开始记账。这段话的意思是,鲁滨孙是一个很有经济头脑的人,从事劳动,权衡收益,分配自己的时间。如果我们觉得自己是个人主义者、利己主义者,那我们应该回头读读鲁滨孙的故事。

这样一来,我开始读《鲁滨孙漂流记》,发现他在荒岛上的生活其实还可以忍受。他漂流到荒岛上,但受损的船也漂了过来,他可以从船上拿到一些装备,最重要的是枪和弹药。整本书里,鲁滨孙时不时会念叨一句,“我的弹药要省着点儿用”,实际上他的弹药一直非常充足,能供他打猎,也足够他应付后来的危险。他还有酒,可以补充能量;还有种子,可以让他在岛上种大麦。这很像玩一个电脑游戏,你只要认真地收集装备,观察地形,慢慢地打怪升级就好。比如一开始岛上有山羊,你用枪打山羊,就能吃到羊肉。下一步就是驯服野山羊,挖陷阱,抓到小羊,但掉到陷阱里的大山羊,你很难对付,怎么办?饿它几天,它就听话了。有了公羊、母羊,然后就要扎篱笆,把家养的羊和野山羊分开,“圈地运动”开始了,圈更大的地方,养更多的羊。然后你还可以吃海龟蛋,还可以做葡萄干,让自己吃得营养丰富一些。

鲁滨孙到了荒岛,先确定哪些东西能吃,哪些东西不能吃,爬到树上睡觉,让自己不被野兽吃掉,这是基本的动物本能。然后他就开始动用自己的理性,现有时间概念:我是1659年9月30日上岛的,每过一天就做一个标记。然后用账本权衡一下利弊:我独自一人漂流到荒岛上,这是很糟糕的,但我的同伴都死了,与之相比我也没那么糟糕;我衣不蔽体,很糟糕,但这个岛很暖和,不会被冻死,所以也没那么糟糕。他有枪、有火药,能保证自己的安全;有《圣经》,没事儿就跟上帝唠嗑儿,保证自己精神正常。他有技能,能打猎,能种庄稼,能给自己建造洞穴,还有遮阳伞,保证了生活上的自给自足,甚至还比较舒适。他还有一点儿钱,钱在岛上没什么用,但鲁滨孙很好地保管着这些钱。他的所作所为非常符合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劳动,为上帝保管财富。

读《鲁滨孙漂流记》这部小说,最让我惊讶的不是鲁滨孙在岛上怎么生存,而是他从岛上回到文明社会后的遭遇。他在荒岛上生活了28年,原来认识他的人都以为他死了,可他活着回到了英国。遇到海难之前,他在巴西买过一个种植园,按照法律,他死了,他在种植园的部分收益,就捐献给了慈善机构。他活着回来了,契约依然有效,他还拥有种植园的股份,他卖掉这些股份,得到很大一笔钱。鲁滨孙在荒岛上没有发财,但他的这笔长期投资,让他过上了富裕的生活。回头再读《英国个人主义的起源》里的一些论述:“英格兰的大众观念认为,一切财产都是通过一宗原始的购买交易而取得的。”还有:“从很早开始,英格兰的人际关系就建立在契约而非身份的基础上,从13世纪起,英格兰就从一个以身份为基础的社会,变成了一个以契约为基础的社会。”

《鲁滨孙漂流记》的作者叫笛福,他1660年出生,前半生比较穷,还养了一堆孩子,靠写小册子谋生,什么热闹就写什么。1703年11月24日,一场暴风雨席卷英国,伦敦死了100多人,900多座房屋被毁,还有30万棵树被大风吹倒。笛福开始在泰晤士河上采访,记录暴风雨亲历者的故事,然后写了《暴风雨》这本书。笛福当时差点儿被一个倒塌的大烟囱砸死,要是他在暴风雨中遇难,就没有后来的《鲁滨孙漂流记》了。

那时候英国的海上势力正在崛起,流行着很多海上传奇故事,也有一些船员日记出版。正是在这个背景下,笛福写出了《鲁滨孙漂流记》。到了1720年,有传闻说,意大利在闹瘟疫,英国人忧心忡忡。笛福赶紧写出一本书——《瘟疫年纪事》,讲的是1665年伦敦鼠疫的故事。有一种说法是,笛福是英国现代小说之父,可能好多英国小说家不愿意承认,但笛福的确是新闻报道和自媒体的祖师爷,紧追热点,揣摩受众心理,虚构与非虚构相结合,假的写得跟真的似的。

我手边很早就有一本《瘟疫年纪事》,但一直到2020年春节新冠肺炎疫情爆发的时候,我才打开看。

伦敦爆发鼠疫是在1665年,那时候笛福刚5岁,他可能从长辈那里听到了关于伦敦鼠疫的一些故事,到1720年才写出来。小说的叙述者是一个马具商人,卖马鞍子的,名字缩写是H.F这本《瘟疫年纪事》没有故事主线,叙述的脉络混乱,语言上也不是特别讲究,但读者就像是在读早年间经历过瘟疫的人留下的一本回忆录。我们读到,因瘟疫而死的人起初只有一两个,但人数慢慢增多,死亡统计表上记载着每天下葬多少人。皇室逃到牛津,伦敦市长下令,哪一家人得了瘟疫,就把哪一家的房屋封起来,杀掉城中所有的猫狗。封闭乡村的道路,不让从伦敦掏出的人进入乡村。商贸完全停顿,很少有船冒险进入泰晤士河,也没有一艘船出去。船工、搬运工立刻失业,制造业的工匠没有活儿干,每一家人都节约度日,女仆、门房都失业了。那些两手空空的人忍受着极大的痛苦。而我们的叙述者,商人H.F.,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防护措施。他从《圣经》中找到信念——你不必害怕黑夜的惊骇,或是白日飞的箭,也不怕黑夜行走的瘟疫,或是无间灭人的毒病。虽有千人仆倒在你左边,万人仆倒在你右边,这灾却不得临近你。这是《诗篇》第91段,他就是有这样的信念:我能活下去,并且作为一个见证者活下去。

我们现在读《鲁滨孙漂流记》,可能觉得还不如野外生存真人秀好看;读《瘟疫年纪事》,也会庆幸医学进步了,人类能对付传染病了。但是,如果悲观地想一想,我们会发现,人生在世,就跟抛到一个荒岛上没什么两样:你要辛勤地劳作,才能维持生命,才能过得舒服一点儿,容不得半点懈怠。人生在世,免不了经历风波,周围的人生病、死去,或者在无情的竞争中落败,而你只能靠你的信念坚持。

(摘自湖南文艺出版社《文学体验三十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