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白媳妇仰起脸,眼中闪着光。
老马没再说话,唯恐一说话就惊跑了那奇异的光。
过了许久,像花的光华渐渐转化成果实,沉甸甸地结实下来。老白媳妇抹了一把眼角,羞涩地一笑,说:“看我这德性。”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老马说。
“我喜欢脂评《红楼梦》,却一直没见过脂砚斋点评的甲戌本。”
老马说我知道了。
不久,老白媳妇手中有了脂砚斋点评的甲戌本。
春天到了,她被老白搬到紫藤覆盖的东屋。她经常捧着书读,不再偷偷摸摸,而是像一个高贵的女王。有时放下书,脸仰起来,嘴角翘起,眼中闪着光。
人们说,她怎么看起来那么满足?
紫藤花开
小年过了,老马拿着两个大红“福”字去老白家。福字是县里书画家送文化下乡写的。老马专门给老白家留出两个。有人说,你帮扶他家,这个时候还是送实惠的。老马说,蓬生麻中,不扶自直。
路上没有太多的人。到老白家的时候,见院子已经打扫得挺干净。地上有刚落下来爆裂的紫藤豆荚,甚至能看出爆裂的纹路。几只老母鸡慢悠悠过来,看看豆荚,啄几下,放弃,走开。老马推开屋门进屋。
老白媳妇正坐在炕上,一边梳头,一边看墙上的画,见老马进来,手里拿着两个“福”字,笑着说,难为你想着。随即拿起电话,拨通快捷键,说你快回来,老马来了。放下电话,老白媳妇说,抽出点儿空我就赶他出去活动活动。老马问年货都办全了吗?老白媳妇说,啥叫全?说着看看墙角,你早送了那么多,现在又有你的“福”,全了。这时老白进门,笑着说刚才打门球去了,放下球杆,忙着沏茶。
老马展开两个“福”字,仍有墨香透出来,大红的纸映得屋里红通通的。老白和老白媳妇凝神看了一会儿,都说好。老马接过老白双手端过来的茶,品了一口,说,好香。又说,现在不愁吃不愁穿了,就再增加些文化味儿。老白说是,我们村就是传统书画村,写字画画的不少,乍启典的画都成国礼了。老马点点头,竖起大拇指,说了不起。老白媳妇又扭头看墙上的画,老马也看过去。
这幅画老马早就浏览过,也听说是乍启典专门给老白画的,只是没往心里去。现在再看,突然有种不一样的感觉,眉毛不自觉地一挑,接着皱了起来。抬头是乍启典题的字,隶书的“紫藤花开”,凝重的笔画与画中紫藤枝干相映衬,高古飘逸中透着一股劲。老马愣住了。老白过来续茶,见老马竟然失了神。
这时,老马的目光从茶碗转到老白端茶壶的手。那手呈灰黑色,青筋暴出来,似乎把那些多余的脂肪都挤干净了,仿佛就是画中紫藤枝干延伸出来的。
就是这双手,三十多年抱着拥着媳妇起来、躺下,每隔两个小时就重复同样的动作。从北屋到东屋,春夏秋冬,一年四季,身上没有一个褥疮,让她始终保持着生命的尊严。
老白也低头看自己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仿佛本来就该这样。老白媳妇也扭头看他的手,他们都沉默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们又抬头看墙上的画。老马的眉头渐渐舒展开。
他的目光从遒劲的枝干转向那一串串的花。中间部分是盛开的紫藤花,层层叠叠,纷繁杂沓。极艳处没用大红,却用了淡红和浅黄,仿佛乐章高潮时用了无声。无声胜有声,也是这幅画的点题之处了。
老马想到老白媳妇,扭头看她,见她嘴角上翘,眉眼含笑,仿佛沉浸在紫藤花盛开的馨香里。
画家是高明的。画面用了大量的留白,有细藤如游丝般蜿蜒划过,偏僻处也有花穗,用深红和紫色加以渲染,透出含苞待放的力道。那力道,仿佛吸收了天地自然的能量,依然不断地生长,生长。
老马这时发现自己握茶碗的手竟然也铆足了劲,茶碗中的茶水纹丝不动。
老白又过来给老马续茶,说,你的茶凉了。
老马抬头看看他,说,有你在,永远不凉。
老白愣了一下。
老白媳妇也转过头来,皱了一下眉。
继而,他们都像明白了什么。
老马说,今天我好像才明白这幅画。
这时,老白的手从小指到无名指到中指食指依次攥起来,最后大拇指重重地压在上面。
老白媳妇笑笑,抬头看窗外,目光飘得很远。
老马到其他农户家去,看到挂着的画,他都会过去凝视一番,也自然想起老白的手,老白媳妇的目光。
再听到有人说,看看老白家过的什么日子,老马就看着说话的人,拧起眉头。
说话的人尴尬地笑笑,不知自己说对了,还是说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