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千万个喜与悲、甜与苦的故事连接一生,真正清晰铭刻在心的,才是我今生的传奇。那是20世纪80年代,如今历史的车轮已辗去几十年了,触及我心腔沸腾的情,依然在撞击我的生活。
单位领导请来了一位名叫刘莉的老师,每天晚上来给我们补习文化。当她走进教室,落入我眼眸就被我浓密的睫毛眨死了。她竟然是给我们补习文化的老师!我禁不住摇头。热烈的期盼消失了,嫉妒的浪花在我胸腔翻滚,眼里喷射出怀疑的目光像机枪,对她“扫射”了一阵又一阵。
她人倒长得蛮标致的,两根辫子潇洒得正好擦肩,她瓜子脸,长睫毛下闪着一双水灵灵的丹凤眼,果绿色的连衣裙尽显优雅的曲线美。她挺年轻的,大概二十七八岁,她有文化资质吗?这是利用会议室做了临时教室,我们来听课的有三十几人,和她的年龄不相上下。我扫视了一下大家,发现最少有百分之八十的人和我一样对讲台上的她持怀疑态度。
昨天单位文化干事纯属为她吹牛,说什么学问精湛,优秀教师,等等。学问即使是可以吹起的肥皂泡,它的价值不也是瞬间自灭吗?
她开口就似乎说教:“……失去了的,我们可以夺回来。谁抱定了信念,谁就会有无可估价的力量去攻克,从而赢得时间……以后我们互相学习吧!现在开始上课。”
奇怪,她不顾及大家唾弃的目光,竟然口若悬河、侃侃而谈。我很讨厌,这就是时代幸运儿的特性,她不知我们心中的痛楚。没有基础文化,即使去拼命,那也是志大才疏,造房还要打地基呢!此时我对讲台上的她仿佛有久积的恩怨,一个恶作剧在我脑海一闪,随即嘲弄的咳嗽声怪怪地从我口中出来,一阵接一阵。这下真管用,顷刻间,课堂上成了嘈杂的集市,将她讲课的声音淹没了。她挥动双臂叫喊,要大家静下来,谁会听她的呢?来听课的三十多个人,都是上过高中的,自命不凡,半桶水飘荡,也能荡到桶盖,他们自然不会信服讲台上的刘老师。
我得意地站在椅子上:“兄弟们,别嚷啦!别嚷啦!”
顿时课堂鸦雀无声。
谁都知道我这张嘴,我的性格就写在唇边。他们的眼睛在催我快快戏谑这个时代的宠儿,好痛痛快快地乐一场。我转脸面向讲台,她正在看我,那眼神似乎含有什么,也不是感激我维护了秩序的目光,她只是打手势要我坐下,然后声音不高不低地对大家说:“各位,对我讲课有什么意见,下课再提吧!还有半小时就下课了。”
“你不愧是珍惜时间的新青年。只是我们的文化干事怎把你请来了?这不是浪费我们的时间吗?”我这话一出口,课堂上哄堂大笑,刘老师脸色泛起怒云,然而却像一颗流星一恍即逝了。她竟然出乎我意想不到的镇静,从容地来到我身边说:“下课我们再交流。”
下课和她磨嘴皮子,我还没那闲心呢!
回到家,理不清的烦恼盘缠脑海,想着刚才在路上同事们对她的评价,简直不可思议,说什么有真才实学,课讲得不错。现在只有我在演独角戏,对她没有好感。这时,我特别想到的人是冬英。我只敬慕冬英姑娘,如果是她做我们的补习老师多好!想起冬英,心中飘荡缕缕思恋。
《杨朔散文选》被我从箱包里拿出来,这是冬英送给我的。每一篇的前面,都附上了她对文章的评论。端起倾注冬英心血的书,我激情澎湃。书捧在胸前,我仰望星星闪烁的夜空。
二、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第二天,我把《杨朔散文选》带到了课堂上。或许我骨子里的目的,是要以冬英的才华来嘲弄刘老师。可是,今天的课堂与昨天的完全两样,一个个都听得津津有味,听她讲茅盾的《白杨礼赞》。我真想走出教室,但是,无故不上课是要按旷工论处的。我只有闭目养神,以此对抗。
我把《杨朔散文选》贴在胸前,这书,是我喜欢的人送的,心中别有一番情趣,神志飘荡在几年前那个童话般的眷恋里……
“李坚同学。”
刘老师将我从思绪里唤醒,才上课两天,她怎会知道我的名字呢?
“李坚同学,作者赞扬白杨树的动机是什么?”
这样简单的问题要我回答,我愤怒地瞪着她:“你以为就你懂吗?我来提问,你回答。”
这时我感觉教室里气氛异常,一双双责备的眼睛在盯着我。我脸上热辣辣的,总算熬到了下课,第一个走出教室时,却被她叫住了。
“李坚。”
我随她的叫声回转身,她的目光不像上课时严肃,虽然温情,但也似乎神秘。她说:“你不是要提问吗?我试试回答。”
“谈不上提问,谈不上。”我虽然这样说,但我还是想把她考住。我举起《杨朔散文选》,要她评论《荔枝蜜》,她沉默了,只见她仰望窗外的星空。嘿,她说不出,我快活地正要走开时,她却从容地脱口而出,她对《荔枝蜜》的评论与冬英的评论几乎一样。我疑惑地看她:“你……真的名叫刘莉?”
她听后咯咯地笑,可我的心却蹦到喉管了。
“我写在黑板上的字,你不觉得眼熟吗?”她认真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