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布鞋

春妮看上了贵生,她爹李老财却一百个不愿意。李老财说,都讲究个门当户对,你是娇小姐,贵生只是咱家一个长工,穷得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不行不行。春妮说,你给我陪嫁几亩地,几间房,他不就什么都有了吗?李老财一听,没了话说。

天冷了,贵生还穿着草鞋,还露着脚指头。春妮心疼贵生,要给贵生做一双布鞋。春妮忙着抿褙子,忙着剔鞋样。可是刚开始纳鞋底,村长来找李老财,要贵生去打鬼子,上前线。春妮听说这消息的时候,被针扎了手指头。春妮去找她爹李老财说,贵生明天就走,今天得跟我拜堂。李老财想说万一贵生回不来,那不是把你坑害了吗?可是这话还没出口,春妮就猜到了爹的心里。春妮说,拜了堂,贵生就是你的门婿了,他就无憾了。再说兵荒马乱的,这世道不宽恕人。

李老财同意了,找了几个证人,就打发春妮入了洞房。可是春妮遗憾,临走没让贵生穿上她做的新布鞋。

过了几天,她把布鞋做好了,就打听贵生所在的队伍在哪里,想托人把布鞋捎过去。她把布鞋放在桌子上,放在灯光下,看那黑色的鞋面,白色的里子,厚实的千层底,一丝娇羞袭上心头。

她听说贵生在万家堤一带打鬼子,就揣上布鞋,去万家堤。从天色蒙蒙亮,走到正晌午,又累又渴,人们告诉他,队伍走了。春妮要去追赶,人们说,别追了,就你那三寸金莲,追不上,走两个时辰了。

春妮回到家,天黑了。春妮连饭也没吃就睡了,后悔自己没有连夜赶过去。连夜赶过去,肯定能见到贵生,能让贵生穿上自己做的布鞋。

过了两年,小鬼子被赶走了,春妮盼着贵生回来。村长去元城开会,她就跟人家说,你帮俺打听一下,俺家贵生什么时候回来。

村长从元城回来,春妮在村口接着,连忙问,见到俺家贵生没有?村长说,贵生跟着部队南下,打老蒋去了。

晚上,春妮做了个梦,梦见贵生牺牲了。春妮哭,哭得她爹不能睡。她爹说,梦是反的,说明贵生没事啊。春妮擦擦泪,就骂贵生,刘贵生啊刘贵生,你家里有老婆,你就不知道回来看看?春妮骂完了,把那双布鞋拿出来看,穿在自己脚上在屋里走,然后再包起来,放到枕头边。

土改了,新中国成立了,还没有等来贵生。李老财说,嫁了吧,贵生这些年没音信,说不定光荣了。春妮说,爹你说什么呢?我已经是贵生的老婆了,要等着贵生回来啊。

邻村外出当兵的回家来了,春妮就去打听贵生的消息,听说贵生在湖南,还是哪个县的县长。春妮喜极而泣,忙不迭地回家告诉爹。爹听了,没笑,捋着白胡须,反倒面沉似水。

春妮准备去湖南了,找贵生。听说湖南很远,要坐几天的车。坐几天的车怕什么?只要能找到贵生,坐几个月也不怕。好几年都熬过来了,还怕坐几天车?春妮夜里睡不着,她想见了贵生说什么,对了,第一句话就说,贵生,你穿穿这双鞋可脚不?不可脚俺再给你做。

春妮背着大包裹要出门的时候,村长给送来一封信,是贵生寄来的。春妮不识字,兴奋地拿给爹,让爹给她念。爹看了信,脸色阴了,胡子一抖一抖的。春妮就明白了咋回事。春妮说,爹,这些年没有他,我不是过得好好的吗?

还有一张汇款单。春妮委托村长,把汇款单退了回去。

春妮嫁给了村里的张铁匠。张铁匠死了老婆,留下两个孩子,正需要找个填房。春妮又给张铁匠生了两个孩子,吃糠咽菜、缝缝补补的小日子一路走了过来。头发白了,步履蹒跚了,春妮的孙子都上了大学。

这一天,村里热闹起来,说在湖南工作的刘贵生厅长去世了,要叶落归根,回老家安葬。陪着贵生回来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老太太抱着骨灰盒,脚步蹒跚,来到村南的墓地。老太太问,村里有个叫春妮的吧?春妮说,我就是。

老太太握住春妮的手,泣不成声,说老刘临死前,让我告诉你,他对不起你。春妮说,这些年都过去了,还有什么对不起的。

老太太说,老刘战争年代受过好几次伤,失去了生育能力,我们一辈子没有自己的孩子,他身上倒是有七块弹片。

下葬开始了,十几个汉子,正要挥锨,春妮大喊一声慢着。春妮从鼓鼓的怀里取出一双布鞋,向墓坑走。那双布鞋的鞋里子已经泛黄了,鞋面被摩挲得起了毛。

一双布鞋紧贴着骨灰盒,很快就被泥土覆盖了。两个老人站在旷野上,白发被风吹得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