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罢腊月初八,年集相当热闹。
集市有位卖虎画的老先生。一幅画,三块钱,近乎于一张白纸钱。虎有镇宅避邪之说,我观望许久,决意买下一幅虎画。冷不防,背后有人轻轻敲了一下我的胳臂:“何必买下一幅病猫!”
我回头一看,孟虎。
孟虎是跑业余剧团的,破四旧立四新,帝王将相的戏被赶下舞台,孟虎便无戏可演了。孟虎闲不住,到后台帮助布景师傅安装布景,闲暇时候便跟着布景师傅学几笔工笔画。孟虎算不得画师,充其量也就是一个画匠。夏种秋收,草台班子解甲归田。我在县文联工作,按孟虎的话说,我们是同吃文化饭的。孟虎迈着近似于舞台上白脸奸相的方步,参加集体劳动放不下架子,整天窝在家里绘画写字。
僻静处,孟虎乜斜着眼神问道:“既然想讨得一幅虎画,焉何有眼不识泰山?”
我顿悟孟虎自诩为画师,讨好般报以微笑。孟虎安排我买些上等的木纹宣纸,稍后大驾光临为我作画。
不多时,孟虎迈着八字方步来到我家。孟虎落座,吩咐我取些水来溶化色料、洗刷画笔,我忙前忙后,一时间,我成了孟虎的御用书童。我端过一杯水来,孟虎用指甲很长的手指测量着水温,问道:“大概你是想要一幅虎虎生威的虎画吧?”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孟虎解释:“既然画虎,溶墨,须得温水。试想,冷水润笔,画虎怎会有虎啸龙吟之势呢?”
孟虎展开画料,又问:“喜欢上山之虎,还是下山之虎?”
妻子心直口快:“笼屉里的馒头——捡熟的来吧!”
“画虎,我已是胸有成竹,呼之欲出,怎有熟不熟之说?”言罢,孟虎信口吟诵了两句诗:“百尺瀑布喧震谷,一声长啸势惊天!”
孟虎调制过色料便有些精神不振了,坐在太师椅上打盹,一上午,没有见到孟虎笔下的虎画,饭点儿却准时到了。几杯老酒落肚,孟虎的话也就多起来,反复说着自己画虎好似探囊取物,这些年,算是把虎画琢磨透了。我劝孟虎喝点水压压酒劲,孟虎顽皮一笑:“酒水酒水,有酒便是有了水,何必多此一举去喝水呢?”
吃过饭,孟虎微醺,指着我手腕上戴着的手表,问道:“几时几刻了?”看过表,孟虎长长哦了一声:“申时已过,画虎有些不宜了!”
画虎还有时间点?我和妻子甚是迷茫。孟虎懒洋洋地说道:“太阳偏西,画虎难免会有些暮气。”
言罢,孟虎打着饱嗝走了。妻子收拾酒杯菜碟,撇着嘴:“我算是见识了。”
次日,孟虎省略了许多高谈阔论,润笔画虎了。孟虎画了嶙峋怪石、百尺瀑布、虬枝如爪的松柏,一番作画之后,不论纸张如何摆布,却没有虎的立足之地了。虎画,没有虎怎能称为虎画呢?孟虎叹声不迭,最后,归结于两点:一是艺高人胆大,二是大意失荆州。
孟虎的虎画成就于第三天巳时。红日东升,朗朗乾坤,正是虎啸惊天之时,不料,孟虎的虎画却有败笔了。妻子黑眼珠剜着孟虎:“有句话,我不知该讲不该讲?”
孟虎吸溜着嘴皮。
妻子的嘴像刀子:“嘴长了,尾巴短了,怎么看,这只虎像是驴生下的崽!”
“虎是灵性之物,嘈杂不得,我回画室慢慢作画吧!”孟虎搓着手掌心,无计可施,言罢,胳肢窝夹着木纹宣纸走了。
一连数日,我不敢催取虎画,唯恐挫伤孟虎画虎的锐气。大年三十,我找孟虎讨取虎画。我一连喊了数声,不见孟虎回应,孟母却是手忙脚乱地从西厢房里跑了出来。没有等我问话,孟母开了腔:“取虎画的么?”
我问:“孟虎呢?”
孟母一脸愁容:“跑业余剧团去了。大过年的,戏场子也多了。孟虎也得吃食呀!”
我问及虎画,孟母欣喜起来:“在画室柜子里锁着呢!”
孟母从裤腰带上解下钥匙,打开画室门。孟虎的画室很简单,一个柜子,既是画案又是画橱。画橱上挂着一把锁,孟母一按,画橱打开了。孟母笑道:“其实,孟虎这锁就是个哑谜,唬外人的!”
打开画橱,孟母说:“你自己找吧!”
画纸卷成了笔挺的筒状,我喜出望外地抽了出来。我掂量着画轴,顿生虎啸龙吟之感。孟母十分欣喜,一再催促打开虎画看看。我展开画卷,目瞪口呆,画纸依然是一张白纸,不见虎的踪影。
“怎么会没有虎呢?”孟母却是认真,“孟虎临走时专门交代我说虎画已经画好了!”
我上下左右看着画纸,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在木纹宣纸的边角看到一行潦草的小字:“陋室难遮三寸寒,人走楼空虎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