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皮子

近郊我有两个远房亲戚,夫妻俩,丈夫叫木木,妻子叫水金。男的憨厚老实,只知道埋头干活儿,一天话不到五句;女的泼辣健硕嗓门大,村头骂人村尾听得清清楚楚。夫妻俩有四男三女七个孩子,因不识字,给几个男孩取名叫一巴、二巴、三巴、四巴,女孩就叫大秀、二秀、三秀,我至今弄不清他们兄妹的学名,倒是能脱口而出他们的小名。夫妻俩非常勤劳,却依然过得极其窘迫。逢年过节或者孩子们要注册交学费时,捉襟见肘的一家人只能靠借钱维持生活。水金要强,不愿给人低头哈腰,便逼着木木去借钱,夫妻俩为此争执不下。通常的结局是:水金抄起棍子就打,木木兔子般从家里蹿出去,水金提着木棍在后面追,夫妻俩在村子里追逐。这一幕深深地刻在我儿时的记忆里。

每逢春节,客家人总是热热闹闹摆上好几天的宴席招待亲朋好友,木木夫妻也会咬牙凑齐肉菜请经常接济他们的人家吃饭。幸而自家养猪养鸡种菜,需要花钱买的东西不多,宴席虽然简单倒也过得去。每年春节,我都会跟随父亲到木木家做客。

年幼的我坐在圆桌边好奇地看着一串大大小小的脑袋从厨房探出来,盯住桌面吸着鼻涕吞口水。席间有道常见的长汀客家菜——粉皮子,原料是地瓜粉,用清水调成稀糊,慢慢加上热水,搅拌后平铺在铁板上蒸熟,起锅放凉后或切成细长条或切成小方片,最后晾干成硬片待用。煮熟后,大块的粉皮子莹滑油亮不易盛舀,所以厨师会把粉皮子切小。木木家的粉皮子却是完整的一大张躺在汤盆的底下,客人们把汤和配料吃完了却没人捞得出粉皮子吃。

年年如此,有邻居悄悄告诉父亲:“水金舍不得花钱买粉皮子,特意叫人蒸了不要切,吃完了汤再把粉皮子捞起来晒干,明年又能煮。”边上坐着的小伙子听后表示不屑,站起来筷子勺子并用,使劲在粉皮子上挖出两小块,打上汤津津有味地吃了。上菜的大秀把汤盆端回厨房,没几分钟就传出了锅铲使劲敲盆的声音,伴着水金的叫骂:“哪个要命的,上辈子是不是饿死的哦,这样也要挖去吃啊……”骂着骂着又哭开了:“明年我拿什么煮哦,又要花钱重新买!”厅里一桌客人听到哭闹声停下筷子,全都傻了眼。意识到自己闯了祸的那个小伙子涨红着脸,贴墙溜得无影无踪。我跟着父亲进了厨房,木木手足无措地呆立在灶头旁,不知道应该劝解老婆还是出去安抚客人,年龄较小的孩子围在水金身边齐声大哭,大家最终不欢而散。粉皮子的典故从此在村里和众多亲戚中传开了。

七个孩子大多随了木木的性格,闷声不响地干农活儿做家务。老大一巴坚持边干农活儿边读书,到了初中家里实在拿不出钱交学费,他坐在屋檐下发了半天呆,便独自上山摘野果,步行挑到县城去卖,不想在路上被自行车撞伤,野果滚了满地。一巴举着别人赔的十元钱,顶着满脑袋的血欢天喜地跑到学校注册。四季光着脚的一巴几年后成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有了榜样,四巴和二秀、三秀先后考取了中专和大学,毕业后分配在了城市。兄弟姐妹们现在日子过得都不错。去年正月木木夫妻俩登门,力邀我们全家去看他们新建的楼房。

那日,木木新房门口的大坪里停满了小车,鞭炮放得满地通红,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间有人拿粉皮子的典故调侃木木夫妻。水金笑得前翻后仰:“今天还请大家吃粉皮子,这菜以后年年吃,看谁还笑话我们!”木木涨红着脸举杯站了起来:“以前穷没办法,多亏大家不嫌弃帮我们。一巴他们昨天商量在村里设个奖学金,谁家有孩子考上大学都有奖!”

宴席从中午吃到月朗星稀才散,木木和水金喝得烂醉如泥,被一巴他们几兄弟扛回了房间。我们随着大伙儿一起告辞,出来没走多远,身后传来震天响声,朵朵烟花接连盛开,映出新房下一巴兄弟姐妹们忙碌的身影,他们的孩子在追逐嬉闹,爷爷奶奶整张粉皮子的故事会有人讲给他们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