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

秀秀进城的第一份工作,竟然是陪聊。

秀秀跟爷爷说,我要进城,我要在城里买大房子,再把爷爷接进城享福。爷爷豁着嘴笑,说话关不住风,说:“你去,爷爷有疯子。”爷爷说的“疯子”,实际说的是“分子”,指家里那条大黄狗,是秀秀给取的名字。

开始秀秀不懂陪聊。来劳动力市场选人的是一个眼镜叔叔,他问了秀秀的基本情况后,又问:“你会聊天不?”

秀秀想起在学校宿舍刷夜聊天的情景,点点头,说:“就是说话嘛。”

“嗯,是,也不全是。说话听音,得顺着喜好聊。”

秀秀陪聊的对象是眼镜叔叔的母亲,老人今年七十多岁,一个人住一套三居室。有保姆专弄三顿饭。晚上秀秀住婆婆的房间,陪婆婆聊天,直到婆婆睡着。

秀秀想,这和小时候爷爷哄我睡觉一个道理。

人老瞌睡少,话更少,往往是秀秀一个人在说,婆婆隔很久才“嗯”一声。秀秀说累了,就等着婆婆问自己,因此两人对话之间会出现大段大段的沉默。

每晚婆婆要熬到深夜才睡去。秀秀刚开始不习惯熬夜,熬得双眼皮打架,熬出了深深的黑眼圈。看起来说话是嘴皮子的事儿,其实累着呢。

老人年纪虽高,但耳不聋、眼不花,喜欢听收音机,听的多是本地电台的一些戏曲节目。秀秀听得出来,这是流传在自己家乡一带的太平小调,心里感觉亲近了些许。

秀秀说:“婆婆,我跟你聊高中生活,可以不?”

婆婆点点头。

“我喜欢的一个男生,考到北京去了……”秀秀还未讲完,婆婆竟泪眼婆娑,吓得秀秀噤了声。刚好眼镜叔叔周末过来探望,见此情景,把秀秀叫到一边,呵斥道:“让你陪老人聊天,不是把老人聊哭啊。”

从此秀秀不敢主动提出聊天话题,都是婆婆说了个话头,秀秀才前后左右找话说。

有天婆婆对秀秀说:“聊聊你老家。”

“婆婆,我老家穷,山旮旯只产土豆蛋儿。”

“好啊,又粉又香。”

“婆婆去过我老家?”

婆婆微笑着点点头,说:“土豆有白的、黄的、紫的,我最喜欢吃紫的。”

秀秀没想到自己的老家竟成了她和婆婆的共同话题,共同话题的核心是土豆。婆婆说的紫色土豆应该是老家的冬土豆,历经霜打雪压,土豆格外紧实,粉多,沙地的窝子,一扯一嘟噜。土豆刚起锅,一掰,一股子白气冲进鼻腔,秀秀想起那个香味,嘴里就盈满了口水。

下次回老家,一定得给婆婆带些老家的土豆。秀秀突然有些黯然,想起老家就想起爷爷,爷爷也喜欢吃土豆,豁着门牙的爷爷一口一个,喉结使劲一缩,一颗土豆就落肚。秀秀赶紧给爷爷捶背,生怕爷爷被土豆噎住。秀秀抽了抽鼻子,感觉酸酸的。

眼镜叔叔说:“秀秀,到时我开车,去你老家买两麻袋。”说完看着婆婆,婆婆脸上漾开一圈甜蜜。

秀秀就给爷爷捎信,说土豆可以挖的时候,就回去看爷爷。

霜降过后,接连几场秋雨,天气骤然凛冽起来。

秀秀每天给婆婆聊老家,聊爷爷一口咬不完的土豆,奇怪的是婆婆百听不厌,竟接嘴聊自己吃土豆的往事。眼镜叔叔笑着说:“听都听饱了,秀秀,这个钱挣得轻松。”

秀秀撇撇嘴。有天婆婆把秀秀拉到阳台,问:“你们村有叫土豆的老人吗?”秀秀抿着嘴细细想了一会儿,摇摇头。村里老人去世的去世,随子女外迁的外迁,剩的几个秀秀都认识。

看得出婆婆多少有些失望,喃喃自语,不可能啊,不可能啊。婆婆说:“那时候土豆最喜欢听我唱戏,从敲醒鼓锤到卸完装,他还在院坝里。”

婆婆年轻时在剧团,唱旦角,走街串巷演出。

爷爷是在大雪那天病倒的。霜打的白菜雪压的芋蛋儿,老家人把土豆也叫芋蛋儿。雪簌簌下了一天一夜,绒绒的雪包裹了整个村子。大雪那天一早,爷爷去了土豆地。半下午不见人回来,几个聊天的老人去寻爷爷,寻到土豆地时,爷爷弓着背脊,栽倒在雪地里。背篓中的土豆,紫红新鲜,撒在雪中,像皮肤上的痣点。

村里没有年轻人,爷爷几乎是被拖着回到老屋的。

看着爷爷豁着嘴,秀秀满脸是泪。她把爷爷的头抱在胸前,爷爷张着的嘴闭上了。

秀秀把土豆寄给了城里的婆婆,再没去城市。有些话得说给爷爷听,还有村里的几个老人,喜欢听秀秀说城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