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的月光(网文热读)

那是个深秋的周末,树上的枣红彤彤的,整个院落散发着香甜的味道。我放学走进院子,发现远在千里之外的姑姑来了,她正一个人蹲在院子里的老枣树下抹眼泪。

我叫了一声:“姑姑!”

姑姑抬起头,眼睛红肿地望着我。她每次来,见到我时,总像只百灵鸟,展开双臂,抱起我旋转,还夸我长高了,长俊了,长成了大姑娘。可这次,姑姑的脸上却笼上一团迷雾,灰蒙蒙的。

一旁的爸爸说:“你姑姑是来看你爷爷的。她从小就是个孩子王、假小子,偷瓜摸枣,爬树登高,摸鸟蛋,啥危险干啥,可没少挨你爷爷的鞋底子、笤帚疙瘩。”

傍晚,爸爸在爷爷床边睡下了。我在煤油灯下写完作业,洗着脚。突然,院子里“咕咚”一声巨响,像一个重物摔在地上。我惊着了,抓起茶几上的一把水果刀,紧紧握住,趴在窗台上往外看。

月光如银,洒满了整个庭院,枣树下躺着一个人,一个中年女人的轮廓。那不是我姑姑吗?她在干吗?我脑海里忽然闪过不祥的预感,目光飞快地往枣树枝杈上寻找,如果一眼发现有悬挂着的绳索之类,我会拼命跑过去阻止姑姑的异常行为。

可接下来,姑姑爬树的动作,打消了我那些顾虑。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一个五十岁的中年妇女爬树的姿态,有多么笨拙,又竭尽全力。和姑姑同龄的那棵枣树,与枕头一般粗。她两手死死把着树干,沉如磨盘的身体,往上一蹿一蹿。哇,她竟然站到了第一个树杈上!

姑姑又把身体蜷缩起来,就像一只刺猬,抱着树干,滑了下来。她第二次爬上树杈,就看不出有那么吃力了。她喘息着,用袖口擦一擦额头上的汗珠,仰望着圆镜一样的月亮想心事。

“姑!”树下的我迎着月光轻轻唤她。

姑姑从树上滑下来,抱紧了我。她的泪光和月光一样晶莹剔透,皎洁温和。她说:“这是咱俩的小秘密,拉钩上吊一百年……”

我想,一个人到了中年,难免要寻找童年的记忆。自从姑姑出嫁,我有多少年没见她了。从前她那双柔软的手掌,早已布满了厚厚的老茧,变得像石头一般硬朗。

第二天,阳光明媚。姑姑拆洗完爷爷的被褥,又把爷爷推到院里的老枣树下晒太阳。爸爸走过来,俯下身去,指着姑姑对爷爷说:“爹,你再看看,她是谁?”

爷爷迷离的目光,在他深陷的眼窝里闪了闪,摇摇头。

一旁的姑姑,鼻子又涌来一阵酸楚。她歪过头去,抽泣了一会儿,回转身,面对着爷爷。她脱下西服外套,露出那件多年前爷爷给她买的素花上衣。姑姑手握一根长竹竿,噌噌几下,就爬到了那棵枣树的树杈上。她用竹竿用力敲打树枝,红枣便“噼噼啪啪”掉落,落在水缸里,落在柴堆上,落在爷爷的头上。几只鸡在惊吓中“嘎嘎”叫着,飞上了墙头。

爷爷从轮椅上猛地站起来,四处望着,要寻找什么,又弯下腰去,脱掉脚上的一只布鞋,使出浑身力气吼道:“二丫,疯丫头,给爹下来!迟了,爹打疼你的屁股蛋儿!”

“哈哈!爹,你打!你打呀!”姑姑拧着眉毛,一副得意的神态。

爷爷不依不饶,索性把鞋子投向姑姑,骂道:“疯丫头,我就不信治不了你!”

姑姑丢掉竹竿,从树上出溜下来,攥紧爷爷的手,说:“爹!你认出二丫来了?没错,我就是二丫呀!”姑姑抱紧爷爷,孩子般张大嘴,哇哇大哭起来。

接下来的一周,姑姑家里的电话源源不断地打过来。那边说,没有姑姑的家,简直不像个家了。

爸爸对姑姑说:“爹也认出你了,你也陪了他好多天,回吧!”

爸爸去车站,给姑姑买好了回家的高铁票。可就在姑姑要走的头一天夜里,爷爷又不认得姑姑了。

听大夫说,唤醒老人家的记忆,对他病情的恢复大有帮助。于是,在月光下,姑姑又把爷爷推到枣树下,反复多次爬上爬下,累得她满头大汗,可爷爷还是眼皮低垂,没精打采地斜靠在椅背上。

第二天一大早,爸爸对姑姑说:“看你眼睛都熬成这样了,又一宿没睡。”然后,爸爸给姑姑打点好行李,骑着电动车强行送姑姑去车站。

半路上,姑姑叫爸爸停车。她说:“爹这个样子,我走了,怎么会安心呢?”爸爸拗不过姑姑,只好让姑姑又留了下来。

在那个月光如洗的夜晚,姑姑搬来长长的竹梯,搭在老屋房檐上,又把爷爷推了出来。

我疑惑不解地问爸爸:“姑姑要做啥?”

爸爸的眼睛红了:“她?还能做啥,掏鸟窝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