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马驹

按照刘二叔的话说,他这一辈子就攒下了这一点财产,就是被他唤作金马驹的马,一匹毛色清白的马。除此,他还有一个儿子,按刘二叔的话说,儿子不是他儿子,压根儿就是一个不孝的东西。刘二叔唯一的儿子叫刘明,不到二十岁就离家出走了。去了哪里,说法不一。有人问刘二叔:“小明呢?”刘二叔咬着牙说:“今生的儿子,前世的冤家,走了更好,省着老子掏钱给他说媳妇了,没良心的玩意儿。惦记他?开玩笑!我就惦记金马驹。”说完,故作轻松地哈哈一乐,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驹应该是马崽子,可是刘二叔的金马驹已经长大了,能驾辕拉车了,还叫金马驹,不是叫惯了,而是看出刘二叔对它的偏爱。金马驹降生的时候就壮实、精神。金马驹大了,老马没了,金马驹变成了刘二叔的帮手。刘二叔有几亩地,虽和于大屯没法比,但在二佐也是数得着的,要不哪能供小明念书。记得小明去奎县读高小,还是金马驹送的呢。

两年后,金马驹又驾辕去了趟县城,它很是兴奋,也有些得意。这回刘二叔换了大车,又套了两匹马。当然,车是借的,两匹马是两户屯邻凑的,为的是回来拉点木头,他们三家都要修房子,另外两家掌柜的自然跟着。那年头很少有机会去县城,送完小明,装好木料,老哥仨一家掏两毛钱,下了顿馆子。回来时,一路顺坡,马蹄嘚嘚,哥几个坐在木料上,小脸红扑扑的,风一吹,挺爽。正高兴呢,一辆绿皮汽车哐哐地开了过来,车头插着一个膏药旗。刘二叔急忙勒马,嘴里不迭声地喊着“卧、卧、卧”。“卧”,东北土话,赶车的口令,叫马靠边的意思。马拉重货,又是下坡,自然慢些,结果汽车嗖地到了,一长声嘀嘀,吓得马肉皮打战,一扬脖,嘶鸣一声,毛了。马拉着车陡然加速,嘁哧咔嚓地跑,车上的人全慌了,尖叫起来。绿皮汽车留下几声得意的浪笑,又嘀嘀两下,冒着黑烟远去了。马车继续加速,眨眼来到了一个大陡坡。刘二叔一面拽缰绳,一面大喊“吁、吁”。“吁”是勒令马停下的意思。但马受到惊吓毛了,不听号令了,岂能站住?刘二叔大喊:“跳,跳车!”车上的两个人先后跳下去,马车的速度更加快了。跳下车的两个人踉踉跄跄地跑了两步,大喊刘二叔,让他麻溜跳下来,不然肯定翻车,那样后果就不堪设想了。但是,在跳下去的那两个人惊恐的目光里,马车突然减速,越来越慢,最后站住了。

两个人兴奋地大喊大叫,跑到马车前,见刘二叔满脸汗水,正愣愣地呆在车上。两个人叫了一声:“老刘兄弟,没事吧?”刘二叔一怔,一下子跳到地上,抱住了全身颤抖、皮毛如水洗过的金马驹的脖子,大叫一声“我的金马驹呀”,便呜呜地哭了。

这件事很快传遍了二佐,全屯子人都知道了金马驹救了刘二叔。原来,前边两匹马毛了,先是拽着金马驹跟着跑,没多远,金马驹意识到这不是拉车,这是要出车祸呀,于是拼命后坐,四条腿打斜支出,在土路上蹚起两道烟尘,这等于刹车呀。英勇的金马驹硬是冒着折断腿的风险,坐住了马车,避免了一起车毁人亡的事故。

大地主于大屯也听说了,眼睛一眨,来找刘二叔,要换金马驹。刘二叔死活不干,于大屯说:“你知道我这个外号咋来的吧,也就是说二佐这个大屯子都是我的,别说你一匹马了,你好好想想。再说,你家小明嘎哈去了?别人打囫囵语儿,装糊涂,可我心明镜儿似的,咋的,我到警察署去说去呀?”刘二叔一咬牙:“你愿意咋地就咋地,随便,金马驹毛都不行。”于大屯眼睛冒烟,一跺脚:“你等着,不整出个甜酸,不让你知道马王爷三只眼,我于大屯滚出二佐!”

于大屯就是于大屯,话撂下半个月,日本子进了二佐,头一户就是刘二叔。一进门,于大屯就把金马驹牵了出来。他哈腰点头,冲着日本小队长说:“金马驹,马肉大大的香!”小队长一笑:“你的良民大大的,保长的干活。”说完,一挥手,哇啦两句,上来个日本兵,从于大屯手里接过缰绳,拴在大街一棵榆树上。小日本子一个个摇头晃脑,嘴唇咧到耳根子后,哈喇子直淌。日本小队长一摆手,一个日本兵跨步上前,端起枪瞄准,金马驹抬起头,打了两声响鼻。就在日本小队长抬起手的一刹那,刘二叔大叫一声,挥舞着镰刀从一旁蹿出来。在众人发呆的一瞬间,刘二叔用镰刀搂断了金马驹的缰绳,金马驹长嘶一声,亮开四蹄,鬃毛翻飞,扬起一片尘土,转瞬间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之中。

“啪”,一声枪响,刘二叔捂着胸膛慢慢地靠在老榆树上,他拿起剩下的那段缰绳,哈哈大笑。

几天后的夜晚,于大屯被人打死在自家的院子里。

半个月后,二佐东边的大青山里来了一支打鬼子的队伍,领头的人骑着一匹毛色清白的马,二佐人都在背地里喜滋滋地说,那马不就是金马驹吗,骑马的人不就是小明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