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弦歌

简国从乡下刚回到政府大院,门卫拦住他的车,说:“简县长,刚才有人找您,我说您不在,他好像不大信,嘟嘟囔囔地走了。”

简国看了眼手机,说:“没人给我打电话啊。”

“一个中年男人,还背着一袋子东西。”

简国哦了一声,正想进院,听到车后有人喊:“简县长,简县长,您可回来了,我等一下午了。”

简国下了车,仔细打量小跑过来的男人。只见他黑红的脸膛,头发乱蓬蓬的,脚上的布鞋满是尘土。简国感觉这人有些面熟,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来人用黑魆魆的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说:“简县长,我是牛禄的儿子。”

简国想起来了,十多年前见过这个人。那时,他还是县文旅局局长,为了拯救和挖掘彰古县的传统民间音乐,他带着地域音乐研究会的会员,踏遍县里的每个村落,走访了数百名民间老艺人。牛禄就是其中之一。他不仅弹得一手好三弦,唱腔更是一绝。为了采访他,简国费了不少心思,阻碍就是眼前这个人。他叫牛捡福,是牛禄的大儿子,和牛禄一起生活。当村书记通知他县上的人要采访他爸时,他说:“我爸有啥好采访的。他除了整天弹三弦,号几嗓子,啥活儿都干不了。看咱家日子过的,都快接不上溜儿了。”

村书记把这话转给简国,简国也很无奈,还是第一次遇到不愿意接受采访的人。

简国是个犟脾气,他想做的事,无论如何都要做成。他问村书记:“牛禄的三弦弹得这么好,是跟谁学的?”

“跟谁学的?没听说他跟谁学啊。哦,对了,他大伯会弹三弦。您说也是怪,虽然牛禄没什么文化,但竟然会作曲。他有个厚厚的歌谱手抄本,整天跟宝贝似的捧着。他这辈子,就喜欢弹三弦,唱小曲,也不知道图个啥。除了村里人吃完饭就往他家跑,是真没见有啥用。这个家多亏牛捡福支撑着。简局长,您也别怪牛捡福不愿意让你们去家里采访。您是不知道,这样的话,牛禄更有理由啥活儿都不干了。”

简国听到村书记说“是真没见有啥用”时,内心不由一动。简国从小就喜欢唱歌,他理解牛禄为什么一拿起三弦就什么都忘了。虽然他也说不明白唱歌有啥用,可他一唱歌,就觉得浑身哪儿哪儿都得劲。他记得八岁那年,家里买了一只小猪崽,这小猪崽贪玩啊,没事就往山上跑,母亲就让孩子们上山去找。简国摇着从村口槐树上折的树枝,边唱歌边喊猪。还真别说,只要他一唱歌,那小猪崽准回来找他,弄得哥哥姐姐们很不服气。

简国又问村书记:“你再想想,牛捡福平时和谁来往密切?”

村书记想了老半天,说:“牛捡福有个堂哥,是县林业局的,牛捡福最服他。”

简国托人找到牛捡福的堂哥,牛捡福终于同意去他家采访了。

那天是个好天气。简国和三位会员驱车赶往牛家沟。还没进牛家院子,就看见一位老人站在院门口往村路上望。他连忙下车走过去,紧紧握住老人的手说:“老人家,我们来拜望您了。”

这时,牛捡福从屋里出来,招呼大家进屋落座,然后说地里有活儿,就躲了出去。简国开门见山,对牛禄说明了来意。牛禄一听县上的人让他表演,躲闪发锈的眼神亮了起来。他戴上老花镜,从里屋拿出一把深褐色、琴头和琴杆都油亮油亮的三弦,调了两下弦,弹将起来。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在场的人屏住呼吸,舍不得放走一句犹如天籁的弦歌。那情景,简国到如今都还记得。

简国收起回忆,问牛捡福:“你父亲还好吧?”

“我爸……上个月走了……”牛捡福哽咽着说,“简县长,我这次来,是有事求您。”

“唉,咋没早点告诉我,我去送送他老人家。”简国拍拍他肩膀,“什么事?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帮你办。”

“您说我这人啊咋这么怪,爸在世时,烦透他整天弹三弦唱歌了,可他这一走……”牛捡福说不下去了,蹲到地上呜呜哭起来。

“别哭别哭,你还没吃饭吧?走,我带你去吃饭。”简国说。

“我吃过了。”牛捡福擤了下鼻子,站起身,“麻烦您帮我找找当年给我爸录的录像吧。我不仅要天天听,还要给我儿子听。”

简国想当年的视频他都保存着,便一口应承下来。牛捡福说:“简县长,我家也没啥好东西,这地瓜您留着吃。我当年浑啊,还不愿意您来采访我爸,如今……哎!多亏了您,要不我会遗憾一辈子!”

夕阳西沉,天边的火烧云将牛捡福远去的背影映得发红。此时,政府大院对面的大漠广场上,传来“送你一片白云,送你一片枫叶,和我眼里的太阳……”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