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眼

光州城古玩行里有个能人,叫杨大眼。他天生一副异相,刮刀脸上生着一对鸽蛋大的眼。远远地见俩小灯泡打人群里忽闪着就过来了,那一准是杨大眼无疑,别人没这号的。

杨大眼这一双眼可不是白长的,那可是一宝,赛过照妖镜。经这俩眼珠子瞧过的玩意儿,不管是硬片(瓷器)软片(字画)、铜铁木石,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要说杨大眼有这能耐,该发财了不是?可他有个原则:光看不买。他就靠给人掌眼看货吃饭,瞧一眼,十块大洋。他敢开这个价,就因为他这辈子从不打眼。

也有不信的。这一天,杨大眼带着博古斋的白贤去古玩街上“抓货”,路过一小摊,杨大眼扫一眼,脚下不停,指着摊上一块破砚台低声说,那块砚,抓了。

白贤抓起来,一问价,四个大洋。他瞧半天也没瞧出好来,就又放下了。碰巧聚宝斋的余二也在,白贤刚一丢手,他就抢过来,看也不看扔下四个大洋抱起就走。这时,迎面过来个老头儿,瞧见那砚眼一亮,说,让给我吧,多少钱?余二随手伸出六个手指头,心说赚两个大洋就成,谁知那人二话不说就摸出六十块大洋,把砚买下了。

余二挺得意,撵上杨大眼说了。杨大眼长叹一声,说,宝物择主啊!六十块?六百都赚少喽!那是郑板桥的砚,上头有他的亲笔题跋“一池荷叶衣无尽,满地松华食有余”,你都瞧不见吗?

余二悔得肠子都青了。白贤更悔,差点儿没把自个儿脸给打肿喽!

杨大眼常去聚宝斋喝茶闲聊。这天,一帮玩友正喝着茶,进来个年轻人,拿出件北宋哥窑海棠式笔洗。众人眼睛一亮,这东西要是真的,可是价值千金啊!

年轻人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要不是遇上难处,是不会卖的。

古玩行里的人是不听故事的:可杨大眼却听进去了。他瞧一眼那笔洗,就一眼,转过脸来拿一对鸽蛋大的眼死死地盯住年轻人,那眼神里逼出一道亮光来,直瞧得年轻人面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两腿发软。

杨大眼终于收了眼里那道亮光,扭脸对余二点点头。余二心里有了谱,五十块大洋将那笔洗留下了。

年轻人一离店门,杨大眼就说,拿来我再瞧瞧。余二忙将笔洗放到桌上—这是古玩行里的规矩,传看物件儿不能手递手,以免不小心打碎了,分不清责任。

当下,杨大眼拿过笔洗对着阳光细瞅,冷不丁打了个大喷嚏,手一抖,笔洗掉在地上摔成八瓣儿。一屋子人都呆了,就听那细瓷碎裂之声兀自回响。余二转得快,说,也不是啥好玩意儿,打就打了。杨大眼却不依他,说,这东西算我的。说完,拍出五根金条,将那破笔洗一兜,起身走了。

大伙儿都说可惜。有眼尖的瞧见了,说,这东西不对!你看那碎瓷片的茬口儿,新着呢,外层包浆是做上去的!

杨大眼看哥窑打眼了!这消息不胫而走。有人信了,说他“失手”是为了遮丑。可多半人不信。杨大眼还是靠那一对眼珠子活着。

这一年,光州驻军来了个李团长,车马甫歇,就派人来请古玩界的名人,杨大眼自然也到了。进门,落座看茶,李团长说,我有个家传的物件儿,不知好坏,想请大伙儿给掌掌眼。说着,捧出一轴古画,展开来,赫然是张择端的《焦骨牡丹图》。

张择端的画那可金贵得很呢,这幅《焦骨牡丹图》都只是听说,自元明以来就没人见过。可李团长家祖传的东西还能有假吗?众人都是交口称赞,唯独杨大眼不吭声。

李团长问,杨先生,您瞧着怎样?

不真!杨大眼两片薄嘴唇一翻,蹦出俩字来。

李团长一字一顿地说,不真?那就请杨先生给点拨一下。

李团长这可是话里有话,你说他家传的宝贝是假的,那是当众打他的脸,总得说出个道道来吧?可杨大眼脆生生地撂下句话:我杨某平生只管看,不管说。

李团长嘿嘿一笑,“刷”地拔出手枪,一把拍在桌子上,说,我要是非得听您说说呢?

一时间厅堂里的空气就胶住了。人人都听说了,李团长人称“笑面阎王”,是个不笑万事无,一笑就杀人的主儿。可杨大眼浑若无事,端起茶碗滗了滗,抿一口,说,信我,不真。不信我,那就是真了。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心想杨大眼今儿个算是完了。谁知李团长却抓起那幅画“刷”地扯成两半儿,跟着双膝“呼”地跪在青砖地上,口称“恩公”,对着杨大眼就磕了三个响头。

你道这是咋回事儿?

这李团长正是那年在聚宝斋卖哥窑笔洗的年轻人。他当初遭了难,卖假笔洗实是无奈之举,发达后一直心怀愧疚。他来到光州后,听说杨大眼当场“失手”打碎了那只笔洗,就疑心是杨大眼在暗中成全他,于是演了这一出戏,要试试杨大眼是否真的神目如电,当初并不是打眼了。

至此,人们才明白了,杨大眼当初的“打眼”忒高明了:他借余二之手买下笔洗,再“失手”打碎,既成全了这落难之人的体面和尊严,又不亏了余二,更不砸自家招牌,不违自家“只看不买”的原则。

此事传开,杨大眼声名愈隆。人都说,杨大眼果然从不打眼,连看人都入木三分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