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自己是怎样回到乌石堰的,奶后来再也不记得了。
奶跌跌撞撞进了屋,关上门,靠在门栓上。屋里空空如也,一转眼,见爷喝酒的小壶还搁在窗台上,一时睹物思人,悲从中来,便如一截被掏空了瓤子的圆木,咕咚一声栽倒在地,哭得天崩地裂。东邻西坊早听说了消息,听奶痛哭,尽皆胆寒,却又不晓得该怎样劝解,只好围在门外,逡巡叹息。
奶几番痛不欲生发泄完了,理理思绪,推门出来,避开人群,沿弓形河,自村东挨到村西,将那丧魂落魄的身子倚定小拱桥,眼巴巴朝潘家铺张望。暮色渐浓,路口偶有行人来了,奶远远便迎了上去,急吼吼问道:见着我家全忠没?来人摇了摇头,奶只好颓然退回小拱桥边。晚风掠过,风里裹着夜露的味道,奶无助地捋了捋额前的乱发,刹那地上的人影就凌乱了。东山顶上,月亮也不忍看见奶那凄凉模样了,月儿无声地躲进了云层。
清晨,奶早早来到村西,抬眼远望,晨曦里走来个朦胧人影,奶多希望那就是爷啊!只要爷能平安回来,哪怕望瞎了双眼,奶也愿意。可是朝阳东升,月落星沉,山花凋零了,野草枯萎了,春色一天天去远了,爷却没丁点儿消息。
很快,烈日当空的夏天也一晃而过,奶再次悲悲戚戚,沿河从淘米洗衣的妇女们身边走过时,身后便叽叽喳喳,啁啾一片了。爷已死在外头的传闻,早如暴风骤雨,侵袭了乌石堰的每一个旮旯角落。
刘婶一天要来三趟,说:兰草呀,全忠怕是回不来了。又说:兰草呀,咱是不是得趁早……奶静静听着,目光像块旧抹布,反复摩挲着屋里的桌椅板凳衣柜门窗,那可都是她和爷起五更爬半夜,一口一口省吃俭用置办下的啊!奶说:全忠走时说了,让我在家等着他,他迟早会回来的。
腊月底,一场暴风雪铺天盖地般侵袭了乌石堰。奶早起开门一看,却见靠墙偎着个人,那人破衣烂衫,胡子拉碴,一身霜雪,浑身直颤。奶分辨了半天,才惊喜地发现,那半人半鬼蜷在墙角的,竟是她苦等了一年的爷。
奶急匆匆将爷搀进屋里,紧忙忙烧了锅热水,给爷从头到脚一番梳洗。可爷虽回来了,却像是魔怔了。喝完姜汤后,躺在床上,闭着双眼,语无伦次。一时说:长官莫打了,我乖乖地给太太抬轿子,再不逃了;一时又说:血啊!好多死人呀,码得柴垛子似的……后来,爷什么也不说了,只没日没夜扯着风箱般的鼾声昏睡。
奶忧心如焚,顶风冒雪去集上请来了许郎中。许郎中五十来岁,戴顶瓜皮帽,穿件棉大褂,慢条斯理进了家门。许郎中一番望闻问切后,悠悠打开药箱,取出几根亮闪闪的银针,分别扎在爷的人中和左右太阳穴上,又一通轻搓慢捻,方拔出银针,看时,爷被银针扎过的部位,皆渗出了一缕缕黑色血丝。许郎中见了,面色大变,抖手从兜里摸出块手绢,使劲擦了擦额头豆大的汗珠,弓起腰,歉意地对奶说:他嫂子,恕我直言,人已不行了,快预备后事吧!说完,背起药箱,头也不回,搓手走了。
许郎中的话,如晴天霹雳炸响在奶的头顶,奶被惊得半晌无语。盼星星、盼月亮,苦巴巴盼了一年,终于盼回了爷,不料竟是这般结果?奶不禁扑在爷的身上,哭得天昏地暗。
痛哭过后,奶仍是不甘心,又踩着雪,一步一滑去村后的庙里求神。老和尚对奶说:全忠这是在外吓掉了魂呐。又说:阿弥陀佛!生死由命,回去吧!守着全忠,给他喊喊魂,兴许还能救他一命。
奶回家后,敞开大门,抱了一坛子水放在床边,一边轻拍着爷的身子,一边高声呼唤:全忠啊!回来吧,跑山跑海回来吧!全忠啊!回来哟!走江走水回来哟……奶喊得嗓子哑了,便喝口水润润,立马又接着喊,一直喊了两天两夜,奶的嘴唇密密匝匝裂开了口子,鲜血糊满了下巴。刘婶躲在门外探头探脑地张望,几次想说什么,都被奶坚如磐石的目光给挡了回去。
直到大年三十的下午,奶喝光了坛子里的最后一滴水,眼前金星闪耀的刹那,突然听到爷的喉咙里咕噜一声,接着慢慢睁开了眼睛,眼泪洪水般大串大串地滚落枕边。
爷气息奄奄地对奶说:兰草,我梦见自己困在一个又湿又深的山洞里,四周黑漆漆的,身上冷冰冰的,又远远听见你在喊我,喊了许久许久了。又说:我循着声音慢慢往外走,一路不晓得跌了多少个跟头,但你的声音越来越近了,我手脚并用,拼命往外爬,手都抠出血了,终于爬出来了。
奶惊呆了,抱住爷,喜极而泣,又赶紧起身给爷熬碗米糊糊吃了,又点燃鞭炮,两人欢欢喜喜过了个团圆年。那顿年夜饭米糊糊,自此成了爷一生最钟爱的美食。
4、
光阴荏苒,岁月如流。爷七十岁那年春上,畈上芳草萋萋,坝下繁花朵朵,布谷鸟儿又在林间布谷布谷地催人播种了,这时凤凰村来人了,说舅爷爷病了,想请爷去坐坐。
当初,奶被刘婶一番撺掇,偷偷逃出夏岩,只身来到乌石堰和爷成了家,总担心名不正,言不顺,以至婚后头些年,一直躲躲藏藏,生怕让人知晓。后来解放了,日子好过点儿了,才壮着胆子,渐渐和娘家走动来往上了。
当下爷不敢怠慢,次日一早便抖擞精神,迎着晨风出发了,奶站在村西拱桥边,目送爷的身影渐行渐远。
奶接连几天没见着爷,早没着没落心神不定了。奶屋里跑到屋外,村东跑到村西,翻来覆去,成天絮叨:老杂种该不是死在凤凰村了吧?又说:要是没死,这么久了,么事还不回来?奶对父说:伢呀!明儿莫上班了,弄辆架子车,去趟凤凰,老杂种死了,你去把死尸拖回来。
隔天,父还没寻着车哩,爷却回来了。爷背着手,乐呵呵沿路走来,路边蝶飞蜂舞,花香袭人,奶张望多时,早健步冲了上去,劈头盖脸骂道:你个老杂种,老死尸,还晓得归家呀?么事不死在外头?爷老脸皮厚,骂不还口,嘿嘿笑着进屋了。奶疾步跟了进来,大声问:舅爷好些没?爷说:好多了。奶见四下无人,扯了把爷的衣襟,悄声说:我前日磨了米粉,就等你回来做米糊糊吃呢!说完,老两口心照不宣,对视一眼,瘪着腮,皆笑得合不拢嘴。
爷快八十了,身体依然健朗,但有天早晨却突然有些不舒服,出门溜达了一圈,又回房躺下了。奶随脚跟了进来,爷勉强起身,靠在床头想了半天,才有些腼腆地对奶说:我想……吃碗米糊糊。奶笑骂道:你个老杂种,这有么事难的?
奶的手脚还像年轻时一般利索,回身便从缸里舀出两大碗米,一把一把喂进磨眼,又一圈一圈推动石磨,细细研成了粉。奶待米粉和熟了,下锅、添水、点火,不急不躁,静候一旁,粉糊糊咕嘟嘟冒着泡儿,像串串飘荡的五彩气球,旋又前赴后继破灭了,火焰仍在锅底轻舞,厨房已然香气四溢了,至此,浓密黏稠的米糊糊才算熬成了。
奶盛了一大碗,嘬口尝了,有点儿烫,徐徐吹散热气,凉了,再端进房,站在床边,一勺一勺喂给爷吃。爷斜躺着,吧嗒着嘴,含糊不清道:好吃,真好吃。爷大口吃完了,嘴也没擦,又躺下睡了。
奶将空碗送到灶上,洗净了,再转身回房时,爷却笑吟吟地睡着了。奶害怕了,颤声叫道:老杂种,老杂种哎……奶千呼万唤着,爷却再也叫不醒了。
中午,秋风凄绝,黄叶飘零,屋里静得吓人,父下班回家,诧异地走进爷的房间,却见奶坐在爷的床头,正一扬一顿拍打着爷早已僵硬的手,嘴里不停轻声呼唤:全忠啊!回来吧!跑山跑海回来吧!全忠呀!回来哟!走江走水回来哟……父一下惊得呆了,当即泪流满面。
爷去世一年了,奶从外回来,进屋时还会顺口就喊:哎,老杂种……但空寂寂的屋里,却再也无人应她,奶才恍然记起,爷已不在了。奶呆在原地,愣了半晌,又颤巍巍躲进房里,翻出爷留下的衣裳独自啜泣,一边骂爷:老杂种,你么事这样狠心,丢下我老奶奶,说走就走了?奶就这样一时念爷,一时骂爷,一任窗外日升月落,春去秋来。
九十岁那年秋天,奶睡前忽说头痛,父很担心,坐床边守了一夜,早晨,奶悠悠醒了,笑着对父说:我梦见老杂种了,他在那儿又说又笑,过得快活。父以为奶年纪大了,说胡话,没往心去。奶又说:伢呀!莫担心了,我渴了,端碗水来。
父转身端了水来,见奶又睡了,便喊:老娘,喝水呀!可任父喊破了喉咙,奶都不理,奶也像爷当年那样睡着了。父放声痛哭,手里的碗也摔烂了,水泼了一地。左邻右舍闻声赶来,见这情景,都劝父:莫哭了,老太太修行到了,这是找老爷子去了。
父愣了愣,止住了悲声。父信了,奶真的是和爷团圆去了,又开始他们恩爱的新生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