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杀(2)

2、隐私

我们的收山之作,是使陈平从“老光棍”升级成了“老处男”。

那次是“婉晴”提出要玩“真心话大冒险”游戏。

“婉晴”擅长于先自曝自己的情史,喃喃倾诉自己的内心世界,然后再问起陈平的事就自然多了。

你的初恋是几岁?有过几个女朋友?后来怎么分开的?我问。

20岁暗恋过一个学妹,但当时条件太差,爱在心口难开。25岁,经人介绍相亲过两个女孩,一个太胖了,一个不怎么孝顺,对我的家庭负担有意见。后来就没谈了。陈平回。

那你的初吻呢?我问。

不好意思地说,还没有过,可能是还没遇到合适的人吧。陈平回。

我们笑得快崩溃了,现在连小朋友都见怪不怪的事,我们纯洁的陈老师竟然没经历过!

木木嚷道:“快转发给我,太劲爆了!”她又忍不住转发给了车间里的其他同事。很快,你传我、我传他,估计全车间几百号人没几个不知道了,大家都掩着嘴笑,空气中流动着诡异的气氛。

晚上,我早早上床,但怎么也睡不着,手机的蓝光正好闪了一下,又是陈平的短信。

原来,白天被我们当作笑料的问话,他正儿八经放在了心里咀嚼,看得出这两段话是他鼓起勇气认真组织了的:

婉晴,我必须对你承认,我今天所说的“家庭负担”不是每个女孩都能接受的。

我家在偏远农村,我是家里的老大,读书时就打几份工供弟弟妹妹的学费,现在,他们也才刚踏上社会,父亲常年卧病,所以我每月三分之二的薪水都寄往家里。

我一个农村出来的人,如果不是父母受累供我读书,我是不可能有机会到这个大厂里工作的,所以我想自己再苦再累,也要报答养育我的父母。

我现在虽然无法给心爱的女孩锦衣玉食,甚至连最基本的住房也买不起,但我有信心在将来给她避风的港湾。

有很多人说我看起来比同龄人老气,那是生活的磨砺造成的,我也许不懂风情,但我绝对懂心疼人,我也会自始至终专一地对她,不惜把生命奉献给她。

我的手僵硬在键盘上,不知该怎么回。

陈平是真的把我当作红颜知己,而我只是讨厌他捉弄他而已。头一次,我没有把短信转发给桑兰请她当军师。

我的心里忽然有点沉重,有点难过。陈平并不是坏人,这出戏该如何收场?我暗自打定主意,换个号码,从他的生活中消失。

我怀着忐忑的心情进了车间。我想我如果表现出对陈平的同情,一定会被大家取笑吧。

如果大家都只是七嘴八舌的围观者,我一定是那个行刑的刽子手,由我亲手发出的那一条条短信,就像一把把裹着纸张的利刃,总有一天会割疼陈平。

3、愧疚

几天后,在我们那个城市人气最高的论坛上,一个名为《某大厂主管生产的副厂长曾因嫖娼被抓》的帖子占据了头条位置。点击率一天内就过了5万。

看着醒目的标题,我一下子就蒙了。我打电话给木木,木木说她也不知道是谁发的,那些隐私短信几乎被转发给了每一个同事。

我站在那里吓得浑身发抖,副厂长是不会放过陈平的。

果然,他第二天就没来上班。我听同事私下议论,他被解除合同了,明天就必须离厂。

我的头开始嗡嗡地响,都是我害的,如果我当初制止木木和桑兰的想法,如果我没有发那些短信,他不会这样丢了工作,家里也许正等着他的救命钱……

罪恶感潮水一样扑来。

思来想去,我决定赶在陈平走之前,到他家里道歉。

我永远忘不了,在那个阴郁的傍晚,当我鼓足毕生的勇气,敲开那扇门后的情景。

陈平的脸凹陷得可怕,下巴爬满胡茬,洗得分不出颜色的衬衣架在他身上有种可怜的空虚,见到提着水果的我还咧嘴让我进了屋,只是浑身带着浑浊的酒气。

单身宿舍里也脏得吓人,满地是歪倒的空酒瓶,男人的脏衣服袜子内裤随处乱扔。

我像受刑一样瑟瑟站着,不敢久留。

谁知未等我开口,他已坐下来继续喝桌上的酒,边喝边胡乱说话:“哈哈,没想到还会有人来看我……丢了工作,该怎样养我的家人呢?”

他喝一口说一句,把酒瓶往桌上猛力一砸,又像哭又像笑,疯子一样。

我的难过中夹杂着更多害怕,等到他的酒差不多完了,疯话也差不多了,空气中飘荡着尴尬的静默时,我开了口,一个字一个字咬在嘴里,像蜉蝣一样柔弱渺小。

“你说什么?”

“我说我就是‘婉晴’。我对不起你,请你原谅我们的恶作剧,我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你就是‘婉晴’!”他的瞳孔放射出某种异样的愤怒又邪气的光芒。

男人的身躯逼近,忽然将我掼在墙上,揪紧我的衣领。他开始撕扯我的衣衫:“是婉晴,就该婉晴来还!”

我感受到痛,比想象中还痛百倍,眼泪混着酒精的浊气飘荡在空气中,我原本想我认了,这是我的错,是我该还的,但巨大的痛苦和屈辱感还是淹没了我,他有自尊心,难道我就没有自尊心?

我本能地,重重地咬了他一口。他的肩膀吃痛这才有点清醒过来,吃惊又木然地看着我,低哑地说了句:“对不起,怎么是你……”

我哭着逃走了。

第二天,我没有上班。

我沉浸在巨大的悲伤和自怜中,觉得自己成了一个牺牲品。

等到爸妈出门后,我把自己关在房里,裹在被子里,浑身到处都疼。

下午木木和桑兰都打了好几个电话给我,我没有接。

到了晚上我才知道,陈平自杀了,凌晨跳的楼。

没有人知道我去探望陈平的事,我一个人清洗伤口,一个人忍受着双份的痛。

陈平一定是绝望了,他原本老实、本分,对工作尽职,对父母尽孝。可是他的人生,还没有感受到任何温暖,没有享受过爱情,就结束了。

而我的心里,将永远埋藏着秘密的伤口。

我的青春,也没有像同龄人一样经历鲜嫩的爱情、悸动的第一次,很快就呼啸着过去了。从此,我的眼里多了老气横秋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