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林镇五匠出名,而名声最佳的当数漆爷那帮搞古建的。
漆爷姓漆,六十有五,人称斧神。漆爷最善用斧,且使斧如有神,粗工细活,无所不能。虽说漆爷上了年岁,但气力不短眼神不花,使力气时能三斧头砍倒碗口粗的杨树,使眼神时能把普通火柴棒劈成四片。那把斧头乌黑锃亮,是师傅传他的宝物:钢性足蘸火考究封口极好,故锋利无比,再加上锻打极下功夫韧性甚好,故而不易卷口裂缺。这宝贝家什跟了漆斧五十年,命似的,轻易不露相。
据说漆爷还是小漆子时,跟师傅学艺没多久,师傅对诸徒弟要求极严,稍有疏忽屁股上便要吃师傅的板子。一次,师傅在一堆椽坯上逐一弹好墨线,让众徒弟用斧头劈削,这是木匠行当中最见真功夫的活。既得眼疾手快,又得轻重兼顾,稍有不慎,便会失斧坏料。高强的师傅,纵使一段粗树根,亦能砍削出有棱有角的合意木料,只消用推刨稍加修饰即可成品。众徒深觉师傅今日是有意考他们,一个个自然不敢有丝毫懈怠,摆开架势,“唰唰”地劈削起来。
众徒中,小漆子学艺最迟,年纪最小,自然力不从心,几根椽木劈削过后,气急手颤眼花意乱,竟然连失几斧,劈进削去墨线多处。师傅厉声喝住,自然屁股上一顿板子好生受用。师傅打毕,操起宝斧,骂过几声,马步弓腰,作起示范来,众徒目不转睛,细瞧着其中一招一势,用心体味。不料,一只野蜂突然“嗡——”的一声在师傅眼前掠过,师傅头一偏,手中乱了方寸,斧口落处正是一斜纹,只听“嚓”的一声,椽坯底端竟崩去了一个斜角。众徒哑然失笑,谁也不曾料到师傅身怀绝技竟也会老马失蹄。
师傅顿时脸色煞白,神情恍惚,怔怔地顿了好长时间。突然,他颤悠悠伸出左手小指支在木工凳上,眉头一挤,操斧一砍,只见斧起指落,鲜血殷红一片,众徒目瞪口呆,慌悸一片。自此,小漆子怀着深深的负罪心情,花百倍于人的心血跟师傅学手艺,练就了一身使斧的绝技;而师傅自失斧那日起便抑郁成疾,再也没收过一个徒弟,待小漆子手艺日益精湛自叹弗如时,便把宝斧传与他,自此洗手一别艺匠生涯,告老还乡。
亏得师傅从严调教,昔日的小漆子成了今时远近闻名的神斧漆爷。漆爷一技多能,专攻木工各种匠事,且精通诸多仿古建筑的做法:大殿、曲廊、画亭、雕楼、水榭……他的杰作精妙之处跟古人比则有过之而无不及。漆爷搭建的班子,走南闯北,获得了行家一致的赞誉。在漆爷的调教下,众徒自然也个个出类拔萃,各有出息之处。
多年下来,漆爷自然攒了不少的钱。这不,漆爷六十五岁重返故里之时,早已腰缠万贯,自然风风光光。漆爷可不是爱在钱眼里翻跟斗的人。回镇上一听人们念叨着小学堂的房子成了危房时,二话没说,腰间一拍,大大咧咧跟镇长说:“我捐三十万盖新的!”于是乎,镇长笑眯了眼,逢人便讲。镇里众匠人中发了财的没发财的,一合计,你十万,他五万,不出几天,便是一百几十万的个大数,惊得四乡八邻直咋舌。
漆爷到旧庙改的破学堂一瞧,对镇长一拍胸,道:“盖学校,我也包了!工钱么,一分不要!”于是,东南西北,聚起一帮徒子徒孙,稀里哗啦,就把旧庙给拆了。
要盖就得盖最好的,漆爷他们最拿手的是仿古建筑,那学堂自然是木桁架小瓦高背一类的。
上梁那日,镇里商议着按乡俗老规矩办:撒馒(满)头抛年糕(高)放高声(鞭炮),要弄得热热闹闹。镇长亲自来坐镇,教育局长带了一大帮来致贺,省电视台的记者也扛着摄像机赶来凑热闹。
漆爷陶醉了,自己辛苦一生,对故里也算有所交代。
眼见得边梁、二梁,一根根架上,建房场上的气氛分外热烈。上大梁这是最精彩的一幕,高声、馒头、年糕全都抬进了学堂大院,众人雀跃欢呼。
大梁徐徐升上,众匠支着、牵着、托着、抱着……高声奇响、馒头乱抢、年糕乱抛,摄像记者被人挤得踉踉跄跄。
突然,一个小徒猴样地溜下山墙,挤到漆爷跟前,神情慌张地悄声耳语:“师爷,大……大梁短了!搁不着……”
漆爷顿时脸色煞白,狠狠瞪了徒孙一眼,咬咬牙悄声骂着:“龟孙子,你做的好事!”边骂边紧紧腰际束斧头的缎带,“噌噌噌……”登上了山墙,迟疑着前后左右这么一比画,大梁确确实实短了那么一小截。漆爷怔怔的。
场子上的气氛愈加热烈,局长正在致动人的贺词。
漆爷骂骂咧咧,让山墙上的众徒儿把大梁重新托起,抽出腰后的宝斧,摆好架势。说时迟,那时快,“呼——”的一斧,宝斧就这么有一半从斜刺里嵌进了山墙正中的柱头上,斧柄微翘着。漆爷摆摆手,大梁重又放下,搁在那斧上,长短高低正合适。漆爷示意众徒上大梁,几百来斤的身子上下左右用力,竟然纹丝不动。漆爷终于“嘘”了一口气。
底下人看呆了,其实谁也没闹清其中奥秘。只是众人见漆爷把性命宝贝似的斧头嵌进学堂正梁大柱间,试想此举非凡,不觉动情,全场鼓掌声欢呼声雷动。
可有谁知道这竟是漆爷带遗憾的绝笔。
山墙上漆爷试图支起身来,可只觉眼前一黑,头重脚轻险些跌下山墙,亏得众徒一直留意着,搀扶得早。
众人扶下漆爷,自此,一病不起。
新学堂敞敞亮亮,争相来了两位好先生,邻乡的孩子也竞相来寄读。
正梁上那把宝斧,系着漆爷的一段红绸带,那模样挺耐看,也挺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