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五一

范五一避开人群,在机场里穿行。排队安检时后面有人嚷嚷着,“往前走啊!”他的前面空出了一米多的距离,他心里抗拒了一下,往前移动了两小步,再次停下。那位着急的旅客一脸无奈。

四十岁刚过,范五一就感觉危机重重。最大的危机是花样百出的疾病,范五一这么想不能归于他的过度关注,而是经历了一系列突发性变故。他的父亲在他十四岁的时候,就诊断出肝癌晚期,不到一个月人就没了。人不是得活到老吗?怎么半路就下车了?看似遥远的终点站竟然近在眼前。常年的酗酒对父亲的肝脏造成了不可挽回的伤害,在母亲的叙述里,去世的姐姐是父亲酗酒的根源。父母用了两三年的时间疗伤,之后他才出生。多年后,他认为自己的出生也是疗伤的一部分,以出生日期为名字不仅随意还简陋,他这么害怕疾病死亡也是因为他身上背负了太多的记忆。

他的母亲卧床五年。一天吃过晚饭,她动作麻利地收拾碗筷,接着她停顿了一下,好像不知该把哪只盘子放上边,她的动作变得缓慢,过了两分钟,她打算把东西送到洗碗池,就在这时候,她发现双腿失去了力量,盘碗被挥动的手臂碰到地上,黄色的污渍形成了不规则痕迹。母亲由此躺在床上逆来顺受接受命运给出的道路。

一天下午的日落时分,一向神情呆滞的母亲忽然激动地望着窗外,一只背部蓝色的小鸟停留片刻飞走了,母亲瞪大的双眼和她发病时一样出人意料地合上了。范五一在另一个房间清楚地听到母亲“啊”了一声,悠长缓慢,好像在确认,又像是惊奇,不同于往常短促的含混不清。他瘦得不成样子,仿佛他母亲受的折磨慢慢转移到他的身上。

母亲的去世使他失去了最后一位亲人。范五一把青春期耍酷学来的东西又抛弃了,戒了酒,不抽烟。某种东西是家族性的,像个早就搭好的陷阱,既然知道这个陷阱,他就不能再掉进去。他必须小心翼翼地绕过去,他不能再重蹈父亲的覆辙。他对身体任何的不适都惶恐不安,对不明原因发烧的事更是极为紧张,那些满满敌意看不见的细菌随时窥伺在他的周围,准备乘虚而入,他不得不满身铠甲。

他和人交谈时尽量保持尽量远的距离,通常超过一米。他的朋友表示理解,事实上他没有几个朋友。他没有结婚,谈过一次恋爱,仅限于身体的有限接触,他害怕亲吻,害怕大大咧咧的女友会带来病菌,除了自己,他无法信任任何人。他女友骂了他变态后两人分手,很快就有了新男朋友。一年多后得知前女友结婚生子,范五一多少有些遗憾,但并不后悔。天气稍微一冷,他就要戴上口罩。夏天的时候,他耐心地一只接一只把所有的蚊子都消灭。他一直把怎么安全度过一生当做头等大事,这么多年了,他做到了,从来没有进过医院。

只有一样他觉得无能为力,他无从了解也不知如何对付他母亲那种突然到来的神秘病症,而这会对他构成威胁。

后来,暴发了全球性的疫情,疫情摧毁人的免疫力,让肺部失去正常的功能。范五一害怕极了,他觉得所有人身上都带着杀伤性武器,因此所有人都成了他需要躲闪的敌人。他多次拒绝公司的出差任务,为此不惜被降薪。这次,公司遇到一个非他莫属的高难度技术难题,他没有理由再次拒绝了。不过他还是附加了一个条件,要商务舱机票,一小时二十分钟的航程。

机场检查严格,测体温,看健康码行程码,范五一对此很满意。他顺利登上飞机,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再有八十分钟他就到站了。他祈愿平安到达。

他的位置靠舷窗一侧,邻座已经有一位乘客,他需要从那人前面过去。小伙子没有动,不看任何东西,戴着耳机,但似乎没有听音乐,而是发呆走神。这唤起了他多年来的孤独感。他感同身受地认为小伙子和他是一类人。他试着和他交谈,小伙子礼貌地点头或者警觉地看他一眼,目光充满疑虑,没说一句话。这么多年,都是他拒人千里之外,于是想到被自己“伤害”过的人,他对那些因自己保持距离受到冷落的人有了歉意。空姐问他要什么餐食,他接过一杯橙汁,又接过了盒饭。他摘下了口罩,无所顾忌地吃完了饭。他的邻座什么也没吃。对此,他疑惑不解,再次习惯性地注意到了身体,故作轻松地再次戴上口罩,捏紧鼻梁处。小伙子看了看他,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什么也没说。

飞机落地前,空姐频繁地光临他们的座位。准确地说,是询问小伙子有什么需要。他判断邻座是权贵子弟,心里充满了不平。

果然,下了飞机,邻座走在前面,早有人迎了过来。没人说话,小伙子沉默着。他看着小伙子走到出口处,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出口站着几个穿防护服的医护人员,簇拥着小伙子走了。

范五一顿时慌了,急急问了空姐,那个人是从疫区来的吗?听到空姐肯定的答复后,他感觉一阵眩晕,头脑里泥沙俱下,腿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那一瞬间,他想到了母亲,想到了“突发”两个字的怪异组合,但他仍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