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办公室里坐着,空调在他头顶上方工作,温度调到24℃。他不感觉凉快,阳光从看不见的地方射过来,透过大面积双层加厚玻璃,他浑身刺痛。他能想象到像针一样的光,那些分割到极小的光粒子爬满他外露的皮肤,从细小的毛孔钻进去,把暗色的血液照得橙红。他抬起头看着,空调出风口因为距离的原因变成墨绿色,他知道里面布满灰尘,制动机正把它们往外挤压,漂浮在办公室的空气里,打几个滚,落到桌子上、课本上。
他刚才看了一个理论,这个世界除了我们所认知的世界以外,还存在我们不可认知的世界。例如,一只蚂蚁是无法认知蜻蜓的世界的,因为它没有翅膀可以存在于蜻蜓的空间里,它只能看到太阳射到蜻蜓后在地表形成的十字黑影,并因此发慌。他起先只是笑了笑,这的确可笑,蚂蚁可以爬到树上、楼上、信号塔上,俯瞰整个自然界,不只是蜻蜓,它还可以看到麻雀、鹰,甚至飞机。但是蚂蚁为什么要看到这些?还要爬那么高?
他怀疑空调出了问题,随后起身,走到出风口的正下方,阵阵凉气又打消了他起初的质疑,他擦了擦额头的汗,身体仍然发烫。手机震动了一下,收到了另一个理论的推送,它会根据你的喜好进行连续推送,直到完全说服你。他很清楚这一点,也在试图做某些抵抗,他继续坐下来,进行思考。
空间和时间并不是真的连续,它可以被完全分割成最小尺寸10-33厘米,最小值是10-43秒。他反复看了看,手机切屏,锁屏再开屏,始终读不出这几个数字,三十几年生活积累的经验大厦受到小幅度的冲击,产生晃动。他把焦点集中到这几个符号上,皱着眉头,不用试图理解,只是唱反调,这根本不是课本中所出现的数学符号,这完全不是一个可以说得通的加减乘除普通运算公式。他在心里痛快地诉说,把自己的大厦扶稳。他不小心点开声音播放功能,手机不自觉地动起嘴来,把剩下的所有理论一口气念完。
铃声响了。他听到走廊里涌出了一群孩子,像出笼的野兽,开始狂奔。他们会去厕所放松自己,把四十五分钟的不解和疑惑排出去,抖抖身子再准备接收点什么新的东西。他很久没有接收什么新的东西了。他放下手机,翻开自己面前桌上的物理书,力和反作用力,声和光,温度和电……他熟记于心,倒背如流。接下来他要讲的是光的物理特性,光现在不在任何其他地方,就在他的血液里,正在随着他的脉搏跳动。
他站起身子,开始担忧,觉得有人在看他,不是在他头顶的空白里,是在空间虫洞的裂缝中,俯视,仰视,正视,斜视。他的额头又冒出了些许汗珠。空调猛烈地发出“咔”的一声,归于寂静,从出风口飘出几缕青烟,顺着先前的风道行至中间,然后消失。他缓慢地摆头,急切地思考着。当能量足够大的时候,空间中会出现裂隙,翻卷成通向多维世界的甬道。这是手机里念出的最后一句。他看过一些科幻电影,他记得有一个博士会在胸前空中画一个圈,然后钻进去,穿梭到某个陌生的场地。他额头的汗落到鼻尖,滴进嘴唇。他品尝出自己体液的味道,这些感知变得异常敏锐,此刻的他像是只有一个单细胞的动物,单纯又神秘,做足了某种准备。
他在这所学校已经很多年了,自从他记事起好像就在,中间出去了一阵,然后换了个姿态重新回来,坐在办公室里。这让他感觉少了些什么。他盯着桌子上的物理书,等时间轻佻地流逝,宕机的空调像一只毒蘑菇正在散发着某种危机的味道。他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他蹲好马步,身体前倾,双手握拳,两个胳膊肘向后背拉伸,随即猛地向前。气流在他身体前方被凿开一个口子,从拳骨凹陷处顺着手背、上肢、脖颈、耳根形成了一个多维度下的椭圆,他就在这个椭圆里,从三维空间里漏出来,再也无法用长宽高、分秒时来计量。
他以一种不可解释的方式逃离了。虽然他不知道他要逃离什么,但是绝对奏效,他站在办公室一块裂缝的瓷砖上,用一记挥拳剥开了宇宙的一角,藏了进去。下一秒,他不应该在这里了,虫洞会吃掉他,他会出现在巴黎埃菲尔铁塔的下方看几只无聊的海鸟,会在巴塞罗那的圣山上种一棵苹果树,在南非的沙漠里寻找一株多刺的红玫瑰。他在等待,额头的汗从安静的皮肤中渗出来,挂在那里,像几颗珍珠。
有学生推门进来,他盯着学生,学生盯着他。他的马步扎得很稳,一动不动,在他的认知里,他已经处于绝对隐身。就像一只蚂蚁无法看到高这个量度下的蜻蜓一样,他在多维世界里完全是一个诡异的事件,他消失在出拳的瞬间,然后变成不留痕迹的不明物质。学生走到他身边又看了看,把他桌子上的物理书抱在怀里,又在办公室角落里拿起一摞作业本,离开办公室。他们之间没有交集。
铃声响了,他仍旧站在原地,双膝微曲,头部下垂,把自己造成一个椭圆。在铃声结束之后,他会完成时空跳跃,化成细小的分子,彻底进入多维世界。然而在这之间,在嗡嗡的铃声里,他半蹲在那块缝隙的瓷砖上,像一枚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