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信

寒气像薄刀子一样划过面庞。叶嫂抹了把脸,警觉地从一丛绿中伸出头,瞄了下几十米外的路口,又抻了抻衣服,才从甘蔗林里钻出来。

几个月前,阿碌叔进山砍柴,在山脚被侦缉队暗探拦住了,摔成几截的竹杠,散落了一地白米。等抬回家时,人就只剩下半口气了。县保安团的“乌眼佬”拉长脸吼道,再出这档事,这一片就算作“全匪区”。说罢,一排冷飕飕的恐吓枪声,如乌云笼在村子上空。

还能怎样呢?上个月起已实行计口售盐,每人每天只许购三钱。十里外的圩镇商号全黑了心,盐被囤成了天价。眼下,村里家家户户都断了盐,连熬土盐的芒硝也不好找了,日子艰难了起来。

叶嫂还有种不好的预感。就在几天前,她碰上了个陌生人,在村口东张西望的,看来真得小心为妙。

路口又加了一道岗,镇自卫队的。叶嫂想,本是乡里乡亲的,不知为何一披上黑狗皮,就翻脸不认人了。

做甚?

断顿了,寻些木薯。

木薯?上哪儿?问话警觉起来。

斗笠坳。

两个大头兵哼了一声,翻来覆去颠叶嫂的篾筐,除了短柄锄头,把仅有的一根烤番薯抓过去,翻个白眼,枪头一摆。走!

远了,她还听到嘀咕,这娘们儿,那鬼地方四处峭壁,野猪又多,嫌命长了不是……

叶嫂抬头看了下天,朝手心呵了口气,不禁加快了脚步。

马尾松、油杉、野蕉……山里树多林密,野兽时有出没,可叶嫂无心关顾四周,只一个劲赶路。身上渐渐热乎起来,她把棉袄脱下塞进了背筐——这袄子还是她当年的嫁妆呢。

阿碌叔私下告诉过她,斗笠坳的飞瀑下,有个仅堪一人侧身通过的小洞,穿行数十米后能攀上峭壁间的蜿蜒小径,一个多时辰就可抵达飞马岭。

林子越来越密。忽然,眼前豁然开朗了。

老德!

一个戴灰军帽的人扭过头,手里捏着把野菜。

叶嫂!风声这么紧,你还敢进山?

踩的是自家的土,进的是自家的山,咋不敢?望着满眼红艳艳的勒杜鹃,叶嫂大声说。

就是,改天我们杀个回马枪,把这些害人精统统送回老家去!

叶嫂瞅见凿子树下的小卫生员,眼窝凹陷脸色蜡黄,正仔细地给伤员换着绷带,不禁一阵心酸。转过头,她又瞥见大铁锅,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怪的是,锅上面的小树枝吊着个小核桃般的布包。只见老德拉了下树枝,那布包便探头点了下雾气腾腾的汤水,立马又夸张地被颤悠悠的树枝提了起来。

老德笑说,这叫画龙点睛。

是甚?

盐巴。只剩这小坨做种的了。

给!棉袄。村里户数少,凑不了更多。叶嫂有些难为情。

老德愕然盯着叶嫂。

去打盆水泡泡,再把水晒干就行了。

啊——真是好主意!老德反应过来,一拍大腿就乐了。原来,叶嫂把食盐化水里后浸泡在棉袄上了,这才骗过了盘查。

上回孩子急病,要不是你们路过救了他,这袄子早被我拿去当钱抓药了,没想到这回派上了用场。

是甚好主意呀?背后一阵爽朗的笑。

政委好!

政委?叶嫂忙掉过头,吃了一惊。这不是前几天在村口探头探脑的人吗?

怎么,不认识了?哈哈。

叶嫂不好意思地笑了。那天,你装扮得真像白狗子的暗探。

不这样,早被抓去吊门楼啰。政委笑着说,据说我的头值好几千大洋呢。

叶嫂急着要赶回去。政委说,午饭后再走吧,让袄子晒干点儿,别让白狗子生疑。

棉袄干了,篾筐也装了一堆木薯。

叶嫂背起篾筐刚迈出脚步,又折回来对老德小声说,有了我那口子的消息,辛苦捎个话来。

日头快偏西了,叶嫂出现在路口。懒洋洋的岗哨翻了几下篾筐,就放行了。

一回到家,她轻手轻脚掩上门,迫不及待地打了盆热水,三下五除二剥下棉袄,浸在水里。她晓得以前纸写的密信,用碘酒涂下就显出来了。这次政委却让用热水泡,她还是头一回听到。

密信呢?

叶嫂扯着袄子内襟翻来覆去看,没字哇。叶嫂有些着急。

隐隐约约,她闻到一股亲切的味道。伸手蘸了些,舌头一舔,呀,真咸!叶嫂忽然醒悟过来。临行时,清瘦的政委目光炯炯看着她,意味深长地说,谢谢乡亲们,告诉大家,我们缺盐但不缺信念,苦日子很快就会过去。

她淌出了热泪,暗自责怪自己,真傻呀,怎么就没掂量出袄子的分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