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生(2)

汤圆长到一星期大时,小姨带回家一只小奶猫。这小猫看上去比汤圆略大些,虎头虎脑的,但是身上的毛支棱着,应该是未受到很好的照料。小姨将小猫放在杧果身旁,杧果一动不动。小猫在温暖的母猫旁边受到诱惑,出现了本能反应,开始将身体往前拱,甚至开始挤压汤圆。杧果急了,发出低沉的吼声,然后用后腿猛然一蹬,将小猫蹬出老远。小猫哀戚地叫唤起来。这游丝一样的声音,让小姨十分心疼,她将小猫放在手心里,对着杧果做了一个怀抱的姿势,说:“杧果,谁的孩子都是孩子,你不能见死不救啊。”不知杧果是不是听懂了,当小姨再一次把小猫放进猫窝,杧果慢慢舒展开身体,冲着小猫软软地叫了一声。小猫受到鼓励,爬过来,钻到它的肚皮下面,拱了拱,飞快地找到它的乳头,吃起了奶。

这是一只黑白相间的小猫。它的背上有一个黑色的T形花纹。小姨说:“毛毛,你看,这像不像个榔头。”于是,这只小猫被命名为“榔头”.

汤圆满月后不久,杧果就病了。它不吃不喝,蜷在窝里,一动不动。我们望着它,它就眯着眼睛,虚弱地叫一声。两只小猫拼命地爬向它,但是,只要一靠近,它就将身体挪开,驱赶它们。榔头似乎有些锲而不舍,甚至咬住了杧果的尾巴。杧果于是艰难地站起来,叼起两只小猫,把它们轻轻放到窝外面。

外公说:“杧果知道自己不好了。”外婆说:“这怎么办?”小姨开始哭,但很快抹一把眼泪,说:“我出去找个人。”没等我们问,她就出门了。很快她又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年轻男人。小姨低着头,介绍道:“爸、妈,这是李大志,我们厂的厂医。”这个叫李大志的青年人,看了小姨一眼,很有礼貌地问外公外婆:“病人在哪里?”我未来的小姨父,就以这种方式,第一次登门。在此之前,小姨对任何家人都没提过这个人。据说那时,他已经追求小姨整整一年。外公愣了愣,说:“小同志,你跟我来。”

李大志看到杧果有点儿惊奇,因为小姨跟他说的是“家里有人得了急症”.他很忐忑,因为这大晚上的,小姨并没有去医院,而是找上了他,必然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毕竟,他只是一个年轻的厂医,刚刚从学校毕业。现在,他更忐忑了,因为他根本没有给动物看过病。相反,其实他有点儿怕猫。因为他有鼻炎,对所有带毛的动物,一向敬而远之。但此时,他唯有硬着头皮上了。小姨对他表现出的犹豫有点儿不耐烦,说:“你到底会不会看啊?”他赶紧笑笑,说:“没问题。”李大志打开医疗箱,从里面拿出压舌板,将手伸向杧果。杧果闻到了生人的气味,立即睁开眼睛,戒备地看了李大志一眼并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小姨问:“你在干什么?”“看……看舌苔。”李大志勇敢地把手往前伸了伸。但是,杧果忽然咬住了压舌板,不肯松开。李大志脸憋得通红,使劲儿地想要将其抽出来。外公于是拍拍杧果的脑袋,说:“杧果,要知好歹啊。这是李大夫,给你看病呢。”杧果真的就将嘴巴张开了,但是,它并不想让李大夫看它的舌苔,将头偏到一边去了。

李大志有点儿不知所措,又从医疗箱里拿出一个听诊器。他戴上听筒,然后将金属听头放在自己的手里攥着,攥了好一会儿。小姨催促他:“你怎么还不听?”李大志嗫嚅地说:“就好了,有点儿凉,焐……焐一焐。”谁也没注意到,小姨的眼里,这时忽然闪过一丝柔情。

接下来,就出现了令我至今记忆犹新的一幕。外公抱着杧果,小姨抓住它的腿,李大夫将听诊器小心翼翼地在它肚皮上移动,神情严肃而郑重。过了一会儿,李大志将听诊器拿下来,说:“嗯,肺部有杂音啊。应该是着凉感冒了,轻度肺炎,也影响了肠胃。我给它开点儿药吧。”李大志认真地给杧果开了药。

杧果吃了李大夫开的药,在全家人的照料下渐渐好了起来,只是胃口还不太行,吃两口饭就不吃了。李大夫时不时跟着小姨过来看看它,还给它带了葡萄糖针剂,说可以补充营养。

很快到了冬至,这一天家家户户要“做冬”吃团圆饭。外婆对小姨说:“小妹,明天叫小李大夫来家里吃顿饭吧。”小姨蹲在地上逗小猫玩,她听着,头也不抬,说:“咱全家吃饭,叫他干啥?”外婆说:“让你叫,你就叫,哪来这么多话。”小姨脸微微一红,说:“你们要是喜欢这个结巴,我,没意见。”外婆笑了,说:“哪是我们喜欢,是咱家杧果喜欢呢。杧果,对不?”杧果听见了,抬起头,看着外婆,很温柔地叫了一声。

汤圆两个月的时候,家里人才看出它的异样。汤圆一直只用两条前腿爬行,拖着后肢。你可以体会到它对世界的好奇,体会到它对站起来的渴望。可是,后面那两条腿软软地使不上力气。它常努力地昂起头来,像一条在岸上喘息的鱼,这模样让人十分心疼。我们都很清楚,汤圆是一只先天残疾的小猫。

榔头则越来越强健和聒噪,会用叫声表达它所有的要求。要我们为它开门、喂食,甚至无聊时需要人陪伴它玩耍,榔头都用急促而嘹亮的叫声来表达。它早早就在室内待不住了,而且似乎注定是向往野外的。它大便、小便,都要跑到外公的小花园里解决,偶尔也会在床底下不羁地撒上一泡,当有尿骚味弥漫上来,那必然是它干的好事。外公叹一口气,在它脑袋上拍了一记,假装呵斥它:“怎么说都不听。”长大以后,我在《科学画报》上读到,猫科动物总是用便溺来做记号,对其他动物表明自己的势力范围。也许这个家,对榔头而言,就是一座丛林吧。

杧果是在生病的第二年秋天死的。被发现时,汤圆紧紧地依偎着它,而榔头则在它的四周走来走去。杧果侧躺着,眼睛闭得紧紧的,像睡着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