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慈惠墩唯一的女裁缝叫肖爱枝。她膝下三个女儿,大女儿叫春花,二女儿叫秋月,唯独三女儿没有大名,人称三丫头。不知道是肖爱枝每天忙着剪布裁衣,还是女儿多得违背了她的理想,所以她不愿意再给三女儿取一个好听的名字。
三丫头虽被妈妈忽略,却心灵手巧,八九岁时就能用碎布头做一些巴掌大的小衣服,特别是一套小旗袍,线条凸凹的拿捏,让做了半辈子衣服的肖爱枝暗暗称奇:这孩子生来就是一个上乘的裁缝!
如果不是跟着妈妈去了一次张百万家,可能她真就一心一意长成了一个好裁缝。
这天,肖爱枝要把做好的几套衣服送去张百万家,三丫头尾巴似的跟在她后面。到了张家,三丫头听见了叮叮咚咚的流水声,从没听过的悦耳水声,那水声淙动跳跃,一下牵住了三丫头的耳朵。
妈妈敲开一扇门,三丫头眼前一下亮了:一个洋学生模样的大姐姐坐在暗红宽大的桌案前,微低着头,左额前垂下一细绺黑发,她拨弄一块乌亮的长条木头上的几根弦,见她们进来,纤巧的手指停下来,那水声立刻消失了。
大姐姐把额前的头发抿到耳后,凑过来看新衣。三丫头不知哪来的勇气,问:“你拨的是什么?”
大姐姐笑盈盈地说:“我在弹琴啊。”
“那我怎么听到水声呢?”
“我弹的就是《高山流水》呀!你也会弹琴吗?”
三丫头摇摇头。
肖爱枝说:“大小姐,您别理她,她什么都不懂。”
“能听懂我弹的曲子,这孩子真是不得了!我教你弹琴好吗?”
肖爱枝忙拦下:“小孩子没轻没重的,那么贵重的物件,别给您拨弄坏了。”
“坏不了的,来!”
大小姐拿着三丫头的小手在琴弦上拨弄,三丫头的手指一动,立刻听到一颗水珠叮咚滴落。三丫头学着大姐姐的样子乱动起来,惊得妈妈忙把她推到一边,说:“拨坏了,卖了你也赔不起!”
回到家,三丫头的额前精心垂下了一绺头发,不过她的头发是黄黄的。她问妈:“明天还去大小姐家好吗?”
肖爱枝说:“人家不做衣服了,还去干什么?”
三丫头说:“我要去和她学琴。”
肖爱枝把嘴撇一下:“别想些没用的,你不能弹。”
“那她怎么能弹呢?给我也买个琴吧。”
肖爱枝搪塞道:“有了富裕钱就买。”
三丫头满心欢喜,帮妈妈做事更勤快了。
肖爱枝的手艺好,生意就很好,每当面带微笑数钱的时候,三丫头就凑过来问:“快够给我买琴了吧?”
“快了,快了。”
三丫头问:“还差多少钱?”
肖爱枝说:“再过几年就差不多了。”
一晃,三丫头额前的一绺头发又黑又亮了,胸脯也高耸了起来,真的成了妈妈的好帮手。她和妈说:“我也能做衣服了,我自己攒钱买琴可以吗?”
肖爱枝就生气了,大声地说:“你多大了,还尽做些小孩子的痴心梦,你会弹吗?弹琴可以弹饱肚子吗?”
三丫头说:“没有琴我怎么会啊?”
肖爱枝说:“有那个钱给你做几件新衣服,再买个银镯子戴上。”
三丫头说:“我不穿新衣服,不戴银镯子,只买琴。”
肖爱枝说:“天生受苦受累的命,弄些没用的干什么?饿上几天看你还想不想弹!你要敢买,我就先砸琴,再砸断你的腿!”
三丫头像变了一个人,整天和妈说不了一句话,额前垂着的一绺头发倒越来越长了,遮了眼睛,她也不往后撩一下。她多么想听到那淙淙流水的声音,多想再看到大小姐那弹琴时优雅的身姿,大小姐去东洋留学了,再没有回来过。
有户人家上门提亲,肖爱枝满意,三丫头悄悄拉住媒人提了个条件,要求彩礼中有架琴。
媒人把话带过去,不想男方一口回绝,说买牛买马可以,没用的东西不置。
三丫头成了街上茶余饭后的话题,说这孩子模样挺俊的,脑子却有问题。还有人说,这孩子闲下来时,两把手指就不自觉地弹动,别真有痴病。
在人们眼里,孤僻的三丫头成了一个病人。
三丫头成了大姑娘。
三丫头成了老姑娘。
突然有一天,街上传来一阵悠扬的声音,三丫头一激灵,先是以为大小姐的琴声,再听,又感觉比琴声悠长。她奔出去看,是一个挑担游乡的货郎在吹一根长长的竹管。
三丫头问:“这是什么乐器?”
中年货郎说:“这是箫,好听吧?”
“琴更好听,有琴卖吗?”
货郎转着眼珠看三丫头的窈窕身材,说:“你想买琴?我会弹琴的,我知道哪里有卖,我带你去挑。”
村里就不见了三丫头。
三丫头再出现时,已不是一个人,怀里抱一个小的,身后跟个大的,两个俊闺女。
肖爱枝蒙一下,立刻明白了,劈头盖脸地大骂一顿,三丫头平静得像立在暴风骤雨中的一截儿木头,额前垂着一绺粗黑的头发。
骂累了,肖爱枝还是双手接过三丫头怀里的孩子,这一刻,碰到了女儿的手,感觉不对劲,忙抓过女儿的手,竟不见食指和中指。肖爱枝俯下身,双手捧住这只残手问:“怎么搞的?”
三丫头摇着头不说话。
三丫头的大孩子说:“不许弹琴,被刀剁下了。”
肖爱枝好像明白了什么,喉咙里滚动了几下,眼里滴落到断指处。好久,她抚摸着大孩子的头问:“你叫啥?”
“我叫大琴,妹妹叫小琴。”
肖爱枝耳朵有些背,追问:“小晴?大晴?”
“是弹琴的琴。”
肖爱枝抱住三丫头,哭声终于从喉咙里逃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