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睛(2)

方丈听说阎立本又要点睛,急得觉也睡不好,半夜起来打坐,心想:真是要命,阎立本作什么孽,人家张僧繇点睛,你也要点睛,就赌这一口气吗?都说你是本朝画技第一了,还不行吗?

那边阎立本不饶,这边方丈不依,还好知事有个主意。他跟方丈说:“要不,再砌一面白墙,让阎立本画?这样,我们安乐寺有张大师画的龙,又有阎大师画的龙,天下还有哪座庙比得上呢?万一他真把龙给画飞了,我们还有原来的三条龙,也没损失什么,还多了份谈资,怎么说都是两全其美的事。”方丈听知事这么一说,才安下心来,吩咐人去办。

听说本朝第一画师阎立本要给安乐寺画龙,整座金陵城都轰动了,人们都跑来瞧热闹。安乐寺这是有多大的福分,相隔不到百年,就有两位大师画龙。

阎立本已经好几天没睡好觉了:庙里都答应砌墙让你画了,你总不能赖着非给张僧繇的龙点睛吧?那点飞了又算谁的本事?虽然看了这么久张僧繇的画,却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但若能和张僧繇一样,凭空画出一条真龙来,那这一生算是没白活。

一连几晚,阎立本都在安乐寺内来回踱步,到了午夜都没有要歇息的意思,跟在后头的小和尚慧翔哈欠连天,走一步点一下头,好几次差点儿摔倒。阎立本见他困成这样,就让他先回去,可是慧翔不肯。阎立本有些不耐烦了,一挥手说:“你走吧,我明天就要画画了,让我一个人清净一会儿。”

慧翔走后,阎立本又在安乐寺里绕了一圈,不知不觉走到大殿门口。他推开门,三世佛高高在上,低眉垂目,在夜色下显得格外肃穆。他双手合十拜了一拜,从佛前取了一支蜡烛,走到右侧的墙边,借着烛光,沿龙身一点点地端详。

恐怕连张僧繇都没有我对它熟悉吧?阎立本想。他忍不住又抚摸起来。当手掌触到龙身时,他感觉龙身体的起伏比上一次还要强烈,龙鳞也似乎一点点地张开,有种按捺不住的急躁。阎立本退后几步,把手中的蜡烛高高举起,以便看清龙的全貌。四下寂然无声,龙沉默不语,阎立本也沉默不语。

它真的想飞走吗?阎立本把蜡烛举高了一些,照见龙还没有眼珠的眼眶。眼眶上方,乌云旋转着要冲出大殿。那是七十五年前卷起的乌云。一条龙飞走了,另一条却被困在这里,它渴望飞走。

张僧繇已经不在了,它需要我。

阎立本想到这里,心里一下子亮堂起来。他取来梯子,一步一步爬上墙,从怀里取出毛笔,放在嘴里舔了又舔,让笔头慢慢湿润。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龙那双没有眼珠的眼眶,他感觉自己的呼吸加重,嘴唇发干。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调整好状态,握住毛笔,手慢慢往前伸。让它飞吧,明天我给方丈多画一条。

方丈早早就睡了,睡梦中突然被一阵闷雷惊醒,差点儿从榻上滚下来。那雷声席卷而来,在万籁俱寂的午夜如同几百头驴子同时在耳边大叫,震得人头晕目眩。突然又是一阵闷雷,比刚才那一阵还要震撼,屋子也跟着颤抖,细泥从屋顶直往下掉,雨帘一般。

外面突然嘈杂起来,许多和尚已经跑出屋子。有人喊:“龙活了,大殿里的龙活了。”其他人马上跟着七嘴八舌地喊。方丈一听,心凉了半截。和尚们匆匆跑到大殿,只见阎立本坐在地上,墙上的龙却完好无损。太奇怪了,刚才的雷声不是龙在叫吗?和尚们看完左边,又看右边,一、二、三,的确是三条,它们都在呢。有一个眼尖的小和尚发现了什么,说:“方丈你看,这条龙好像姿势变了。”

众人举起蜡烛,照着那条白龙。它果然变换了姿势,从昂首变作垂头,那双眼睛被点了几笔,但看上去毫无生气。

它没有飞起来?

和尚们看着阎立本,满脑子疑问。阎立本瘫坐在大殿里,两手向后垂地,目光呆滞,张着嘴一动不动。

“还是比不上张僧繇啊!”过了很久,他才还了魂一般,气若游丝地说。

阎立本后来当上右相,一直对自己画画这件事耿耿于怀。他告诫儿子:“我小时候读书,文辞不比同侪差,却偏偏要学画画。能画过张僧繇、曹不兴吗?无非做个匠人,像奴仆一样侍奉他人,真是莫大的耻辱。你们要以我为戒,别再学画了。”他这样说,大概是已经没有自信了吧。

(摘自北京联合出版公司《王羲之放鹅记》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