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一个不可救药的乐天派(3)

被贬海南,与弟弟隔海相望

绍圣四年(1097 年),在章惇的授意下,苏轼被贬为琼州别驾(知州的佐官),昌化军(今海南儋州中和镇)安置,这一年,他刚好六十岁。

为了让苏轼受尽苦头,章惇还借朝廷诏令,对被贬的苏轼下了三条禁令:一不得食官粮;二不得住官舍;三不得签书公事。

陆游的《老学庵笔记》记载:章惇之所以把苏轼贬到儋州,是因为苏轼字子瞻,瞻与儋形似。而与此同时,苏辙被贬雷州,则是因为苏辙字子由,由与雷下面都有田字。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苏轼是朝廷命官,只能乖乖领命。有几人知道,他在岭南哪是快活,分明是苦中作乐,跋涉千里,忍受痔疮之痛,仕途失意,更无几人言说,苏子瞻心中郁结,只好托付诗文,自我疗愈罢了。

所以他在惠州曾写道:“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这春天里的病容,才是苏轼的无奈。

其实,章惇和苏轼本是旧时好友,年轻时,他们一同出游,有一次,二人要过独木桥,桥下是万丈深渊,章惇怂恿苏轼一起过去,在石壁上题字,苏轼不敢,章惇就一个人大笑而过,在石壁上写下大字:“章惇苏轼来游。”苏轼看到后,断定章惇以后必能杀人,章惇问为何,苏轼说:“能自拼命者能杀人也。”(《高斋漫录》)

后来,少年知己成为官场对手,一个旧党,一个新党,夕阳下渐行渐远,但彼此依然敬重,有一次,章惇还救了苏轼一命。

邹金灿先生在《苏轼和章惇》中写道:“新派中的李定、王珪、舒亶等人,利用苏轼的诗句‘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唯有蛰龙知’,以苏轼自比‘蛰龙’,诬陷他有不臣之心。苏轼因此下狱4 个多月,受尽屈辱,在狱中写下‘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的悲愤诗句。就在苏轼性命攸关之时,昔日的好友、今日的政敌章惇站了出来。章惇在神宗面前与新党同僚据理力争,说诸葛亮号‘卧龙’,但谁能说诸葛亮有不臣之心?以此力证苏轼的清白。在多方势力的营救下,再加上神宗本来就没有伤害苏轼之心,最终苏轼保住了性命。”

可惜,随着党争激烈,北宋政坛的报复越来越残酷。绍圣四年(1097 年)五月,苏轼动身前往儋州,在路途中与弟弟苏辙重逢。他对弟弟说:“莫嫌琼雷隔云海,圣恩尚许遥相望。”大意是:琼州、雷州虽然被大海阻隔,但我们兄弟二人仍可隔海相望,这不正是皇恩浩荡的眷顾吗?

苏轼总能把叹息化作玩笑,咽下人世间的苦与痛,寄情一壶温热的酒。他和苏辙是在藤州相遇的,在去雷州的路上,兄弟二人故意走的很慢,他们知道,此去一别,再见不知何时,从藤州到雷州不过五六百里,他们足足走了二十五天,期间同床共枕,秉烛夜话,吃最粗糙的粮食,忍受岭南的燥热和无常。

真正要离开雷州的那天晚上,苏轼痔病发作,如若将死之人,雷州不像汴京,有一流的大夫立刻给他开药。苏轼只能忍着痛苦度过整夜,苏辙也彻夜不眠,陪在哥哥身边,那个晚上,他为苏轼诵读陶渊明的《止酒》诗,苏轼作了一首《和陶止酒》,作为回应:

萧然两别驾,各携一稚子。子室有孟光,我室惟法喜。

当苏轼真的要坐船去往海南时,苏辙眉头紧锁,在北宋,被贬海南是仅比满门抄斩罪轻一等的处罚。海南比广东更加偏僻,毒蛇猛兽遍地皆是,更恐怖的是,北宋时期,那里是瘴疠和疟疾的高发期,而两年前,王朝云正是死于由此引发的瘟疫。

乐观如苏轼,这一次也做了最坏打算。他给朋友写信说:“今到海南,首当作棺,次当作墓。乃留手疏与诸子,死则葬海外。”又对弟弟苏辙慨叹道:“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

他在儋州过得清苦,方言不熟,地理不通,身上的疾病一天比一天严重,甚至,帮助他的人也会被他牵连。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得到北上的一天,所以在听说好友佛印要来看他时,他写信回绝,自述道:“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尔。唯有一幸,无甚瘴尔。”

好在苏轼懂得苦中作乐,与当地人打成一片,在一些百姓的帮助下,他在城南的桄榔林下建了几间茅屋,起名“桄榔庵”。又劝课农桑,勘察水利,指导当地人打井取水。稍微融入当地生活后,苏轼的嘴又馋了,他和儿子自创了一道美食,取名叫“玉糁羹”:“香似龙涎仍酽白,味如牛乳更全清。”

翻阅东坡文集,我们看到苏轼的这一段海南时光极尽凄凉,又被写得充满了生活的小欢喜。他为了排忧解闷,甚至钻研起养生的门道,晚年自创养生三法:晨起梳头、中午坐睡和夜晚濯足,写入文章《谪居三适》,一个饱受病痛折磨的老人,却悠然自得道:“解放不可期,枯柳岂易逢。谁能书此乐,献与腰金翁。”

海南历史千百年,左迁至此的官员不计其数,但儋州人最喜爱和憧憬的一位,百年来都是苏轼。因为苏轼热爱海南,并没有只把海南当做蛮夷之地,他来到海南后没有消极怠工,也毫无高门读书人的架子,反而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修了座“载酒堂”,找当地的读书人一起喝酒,这座“载酒堂”就是后来的东坡书院。

苏轼是考试能手,二十一岁就中了进士,他来到儋州,最得心应手的一是喝酒,二就是教别人考试。他在儋州点拨了很多热爱读书的年轻人,其中最得意的弟子是来自琼山府的姜唐佐,他本来就是当地教师,听说苏轼要来儋州,当即启程,不求回报侍奉在苏轼左右。几年后,姜唐佐去广州应考,临行前苏轼为他题诗:“沧海何曾断地脉,珠崖从此破天荒。”并鼓励他说:“异日登科,当为子成此篇。”

往后,姜唐佐学成返乡,开办乡学,他继承老师的遗志,帮助更多海南人走上读书之路,所以《琼台纪事录》记载:“宋苏文忠公之谪儋耳,讲学明道,教化日兴,琼州人文之盛,实自公启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