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李白的诗词,我最偏爱这一首《忆秦娥》,那么凄清悲怆,那么深沉幽远。全诗的魂,在一个“咽”字。
只是李白不会被这样的伤感吞没,他目光沉静,道路远长,像《上阳台帖》里所写,“山高水长,物象千万”,一时一事,困不住他。
他内心的尺度,是以千里、万年为单位的。
李白写风,不是“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小小的“三重茅”,不入他的法眼。他写风,是“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是“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
杜甫的精神比较单纯,忧国忧民,他是意志坚定的儒家信徒。李白的精神则是混杂的,里面有儒家、道家、墨家、纵横家等,什么都有。
儒与道,一现实一高远,彼此映衬、补充,让我们的文明生生不息。但儒道互补,体现在一个人身上,并不多见,李白正是这样的浓缩精品。
所以,当官场试图封堵他的生存空间时,他一转身,就进入一个更大的空间。
李白是从欧亚大陆的腹地走过来的,他的视野里永远是“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是“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明净、高远。他有家——诗、酒、马背,就是他的家。所以,他的诗句充满了意外。他就像一个浪迹天涯的牧民,生命中总有无数的意外,等待着与他相逢。
他的个性里,掺杂着游牧民族歌舞的华丽、酣畅和任性,也有五胡和北魏的风姿。而卓越的艺术,无不产生于这种任性。
李白精神世界里的纷杂,更接近唐朝的本质,将许多元素和成色搅拌在一起,绽放成明媚而灿烂的唐三彩。
这个朝代,有玄奘万里独行,写成《大唐西域记》;有段成式,在残阳如血的晚唐,行万里路,将所有的仙佛人鬼、怪闻异事汇集成一册奇书——《酉阳杂俎》。
李白身边还活跃着大画家吴道子、大书法家颜真卿、大雕塑家杨惠之等人,而李白,又是大唐世界里最不安分的一个。只有唐朝,能够成全李白。假若身处明代,李白会疯。
张炜说:“‘李白和’唐朝可以互为标签——唐朝的李白,李白的唐朝;而杜甫似乎可以属于任何时代。”
杜甫的忧伤是具体的,也是可以被解决的;李白的忧伤却是形而上的,具有哲学性,关乎人的本体存在,是“人如何才能不为外在的环境、条件、制度、观念等所决定、所控制、所支配、所影响”。他努力舍弃人的社会性,保持人的自然性,“与宇宙同构才能成为真正的人”。
这个过程,也必有煎熬和痛苦,还有孤独如影随形。在一个比曹操《观沧海》、王羲之《兰亭集序》更加深远宏大的时空体系里,一个人空对日月、醉月迷花,内心怎能不升起一种无着无落的孤独?
李白的忧伤,来自“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李白的孤独,是大孤独;他的悲伤,也是大悲伤,是“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是“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是“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那悲,是没有眼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