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是个官宦世家,名副其实的“官四代”。曾祖父陶侃(公元259-334年)官拜太尉(东晋),有个成语“路不拾遗”,说的就是陶侃所治下的荆州。死后追赠大司马,以太牢礼祭祀,配享三牲。长沙郡公的爵位也荫蔽后人,可以继承。祖父陶茂官至武昌太守,想必也是“才食武昌鱼,又饮长江水”。父亲陶逸当过安城太守。虽然父亲英年早逝,家道中落,却也还保留了一份产业。《归园田居》里的“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所说的大概便是这份祖业“公田”。陶渊明自是可以继承的,这便是他后来选择自主择隐的经济底气。
陶侃晚年举家搬迁到柴桑,所以陶渊明也就在柴桑度过了安逸的少年时光,“忆我少年时,无乐自欣豫”。白居易当过江州司马,柴桑便是在江州治下。白居易专门去了趟陶渊明故居,“今游庐山,经柴桑,过栗里。思其人,访其宅”。白居易因丁忧时写的诗被政敌攻击,被贬为江州司马时已经46岁了,那首经典的《琵琶行》就是在这个阶段写的,“似诉平生不得志”便是当时的心声。不过因为白居易对官场心生懒意,所以“每遇姓陶人,使我心依然”。
29岁那年,陶渊明还是向生活低了头,因家贫出仕江州祭酒,主要负责书籍的管理。没想到才一年时间,妻子就病死了。于是陶渊明便辞官了,估计当初致仕就有为妻子筹钱治病之念。所以后来江州又征召他当主簿,相当于机要参谋,陶渊明拒绝了。
陶渊明33岁那年,晋孝武帝司马曜被宫人用被子捂死,立新君安帝司马德宗。这是一个白痴皇帝,从小到大,从生到死,安帝没说过一句话,不辨寒暑,不知饥饱吃喝拉撒不能自理。这样的皇帝即位,国焉能平安?
为了夺权,士族系统和武将系统互相攻伐,最终两败俱伤,司马曜的侄子司马元显趁机专权,而五斗米教新晋教主孙恩数次造反,兵势直指京师。晋朝上下已然乱作一团。
陶渊明37岁那年的冬天,权臣桓玄篡位,改国号楚,并把安帝迁到了浔阳。偌大江州也容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了。随后刘裕起兵讨伐桓玄,入建康,兴复晋室。此间陶渊明出任刘裕的参军(幕僚),一方面觉得自己可以一展身手,“宛辔憩通衢”,另一方面又“心念山泽居”。这种矛盾的心态一直伴随着他到了40岁。
陶渊明这一段追随刘裕还是有功的,当刘裕代晋建立刘宋时,还是保留了其曾祖父长沙公的爵位且可以世袭。虽然从长沙郡公被降封为醴陵县侯,好歹也还有食邑五百石。不过这已经和陶渊明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毕竟他不是顺位继承人。
公元405年是安帝义熙元年,陶渊明40岁,三月改任建威将军江州刺史刘敬宣的参军。然而“园田日梦想,安得久离析。终怀在归舟,谅哉宜霜柏”,在建威参军的位置上趴窝了五个月,放归故里,补了个实缺,出任彭泽县令。在这个任上才80多天就弃职而去,颇有乃祖之风。陶侃早年当武冈县令时,也是因为和太守吕岳的关系很紧张,就辞官回家了。十三年的仕宦生涯就此挂印,陶渊明留下了名篇《归去来兮辞》。
还在体制内工作的时候,陶渊明“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这下终于下定决心要自主择隐,刚开始还能过着“悠然见南山”的惬意生活,唱着“世短意恒多,斯人乐久生”。但生活的窘迫终于把陶渊明一步步推向了田耕。
自主择隐后,陶渊明最大的乐趣便是和三五好友小酌,宣扬“今我不为乐,知有来岁不?”祖父陶侃是滴酒不沾,而外祖父孟嘉却是好酒之士。“不失本意”夸的就是“孟嘉善饮酒”这件事情。魏晋时名士酒风之盛,陶渊明亦不能免俗。
“子云性嗜酒,家贫无由得。时赖好事人,载醪祛所惑。”这位“好事人”便是后来的江州刺史王弘。此人琅琊王氏出身,以清悟知名,乐善好施,颇有清誉,其祖父王导曾与陶侃同朝为官。为了结交陶渊明,多次登门拜访而不得见。得知陶渊明要去爬庐山,便请人带酒于山亭上邀饮。一边是“山涤馀霭”,一边是“浊酒半壶”,如此陶渊明便不拒,“斗酒散襟颜”。有了这一次会面,铁杆粉丝王弘从此便动不动就在林边湖畔摆好酒,静待陶渊明。
当官这种事情,可以抛却脑后,喝酒却是眼前明摆的快乐。“在世无所须,惟酒与长年。”其诗作中有三分之一的篇章提到了酒。萧统讲得更更是夸张,直言陶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其实,陶渊明的酒量并不是很好,往往一喝便醉倒,却还乐此不疲。“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晏几道的这一言或是道尽了陶渊明式饮酒的衷情。
当然陶渊明也知道“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的道理,于是“种豆南山下”。当下有些好事之人调侃说陶渊明“不会种田”,因为“草盛豆苗稀”。其实不然,大豆在清明时节播种,几天便可出苗。此季亦是野草疯长时,自然更快拔尖,在稀疏的豆苗间显然更加茂密。所以陶渊明只能有空就去薅杂草,“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薅草薅到豆苗长出来了,自然轻松愉快多了,纵然“夕露沾我衣”也“不足惜”了。
从归隐初期的田园乐到躬耕时的田家苦,更有青黄不接时出门乞食“叩门拙言辞”的困窘,陶渊明悟出了“人生岂不劳”,民生以长勤为本,以衣食为端。这种积极有为的信念,既脱离了老庄的“无为”,又否定了孔孟的“不事稼穑”。
在常年的劳作中,陶渊明依然“箪瓢屡罄,絺綌冬陈”。把农事、人事和世事结合起来,陶渊明总结了自己“人生”中的“憔悴有时”,构想出了桃花源的乌托邦。这是一个通过共同耕作就能实现温饱的理想社会。
出仕与归隐,历来是古代中国士人的两大心结。其中蕴含着士人们人生价值的实现,对大多数人而言,出仕才是主旋律,归隐则是变奏曲。未致仕时“漂蓬江海谩嗟吁”,总渴望有机会可以建功立业;而在宦海里沉浮时,却常生起“身归林泉”的想法,这种矛盾的心态往往贯穿士人的一生。陶渊明,一生也多在仕官与归隐间不断摇摆,内心纠缠,反复交替,而最终还是选择了避世独善、洁身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