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史家眼里,王戎不是一个光彩的人物。
在《晋书》里,竹林七贤分成两卷:阮籍、阮咸、嵇康是一卷,都是在司马氏和曹氏的政治斗争里拒不合作的反对派。早死而鲜有事迹传世的刘伶,和山涛、王戎、向秀则另归一卷,后面这三个人由魏入晋,在嵇康死后都成为司马氏朝廷的重臣。王戎和山涛一样,被认为背叛了竹林名士那种“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精神。史家的褒贬,一目了然。
王戎年少聪慧,小时候和伙伴们一起玩耍,伙伴见路边李树上结满果子,纷纷爬上树去采,只有王戎冷眼旁观:树生道旁,却能够保留一树的果实,它结的定然是苦果。
这像一个寓言,预示着王戎由高蹈入凡尘,本可有千载风流之名却在身后受尽白眼的一生。王戎就是那棵树,春华秋实,在天下名士少有善终的曹魏禅代之时寿终正寝,但光鲜的外表下藏着苦涩的内心。
王戎祖籍山东琅琊,十五岁时见到了比他年长二十四岁的阮籍。二人一见如故,成为忘年之交,阮籍对王戎的评价是“清赏”。能让对人没有半分虚与委蛇,常以“青白眼”示人的阮籍另眼相待,可见王戎在清谈场上的见识。
曹魏至司马氏西晋时期的清谈,人伦识鉴是主要内容。王戎的人伦识鉴在当时负有盛名:他说山涛“如璞玉浑金”——人们都知道他的贵重,却没有人能够真正了解他;说他的弟弟王衍“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却“自然是风尘表物”;说他的女婿、着名的玄学家裴頠“拙于用长”。他很不喜欢他的族弟王敦,从来不见他。后来晋室南渡,王敦果真造反了,这些一度被传为美谈。
顺理成章地,王戎成了“竹林之游”的一员。他们都同样崇尚自然,藐视不合时宜的礼法。相当的智慧和修养在好友之间激发出了火花,这一段竹林悠游的生涯,成了七人中年纪最小的王戎人生中最值得珍藏的回忆。王戎垂暮之时,距离阮籍谢世、嵇康被司马氏杀害已经过去了许多年,他偶然经过他们一起喝过酒的黄公酒垆,当垆沽酒的老翁还在,酒香和当年亦无分别。王戎静立良久,对着同行的人感叹道:“吾昔与嵇叔夜、阮嗣宗共酣饮于此垆。竹林之游,亦预其末。自嵇生夭、阮公亡以来,便为时所羁绁。今日视此虽近,邈若山河。”
记忆可以自动删除所有不甚光彩的插曲,事实却总是带着土腥味。
入晋之后,王戎历任相国掾、吏部黄门郎、散骑常侍、河东太守、荆州刺史。晋灭吴统一中国之后,他又做过光禄勋、吏部尚书。黄门侍郎、散骑侍郎是皇帝身边负责传达命令的最有实权的官职,官至四品,历来为三公或者大族的后代担任。吏部尚书相当于现在的组织部部长,总管选官事宜,终魏晋之世,这三个官职无时无刻不处于名士集团和礼法集团两个政治集团腥风血雨的争夺之中。王戎坐实了竹林叛徒的骂名。只是少有人发现,王戎与阮籍、嵇康的人生理想本就迥然不同,一时的交集不过是人生中的插曲,分道扬镳是必然的。
王戎既热爱自由自在的生活,也不反对礼法的约束。他没有态度分明的立场,既不勉强别人,也不勉强自己。中国历史上关于爱情的成语“卿卿我我”,就出自他的故事。王戎有位可爱的妻子,总喜欢叫他“卿”,类似于今天的“亲爱的”。在当时,如此称呼夫君是为不敬。有一次,王戎对她说,别老叫我“亲爱的”,被人听见会说你有悖礼法。王戎的妻子不以为然地说道:“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对于妻子这样的回话,王戎并未斥责。
他可以在遭遇母丧时,像阮籍一样不戒酒肉,也可以在为晋武帝出殡的仪仗队里挑选才貌双全的女婿。他爱财,亦怕死。他和当时的世家大族一样四处占田、聚集钱财,到晚上还要点着灯数钱。他的女儿出嫁后借他的钱未还,王戎就一直不给她好脸色看,直到她归还为止……史书上对竹林之游的乐事大书特书,却根本不在乎他们的钱从哪里来。但这个被忽略的问题,却是关乎一切选择的根本:生存与尊严,总被放在天平的两端。
王戎也一样,作为一个人,首先他得活着。曹魏末年,屯田制被破坏,原先的共有财产被大肆哄抢,所有的人,不管是官还是民都在四处占田:没有田就没有收入,没有收入就活不下去。在当时,官职是一顶随时可掉的虚帽子,更不用说随着国有资产的大量流失,这顶帽子就算戴稳了也不见得能吃饱肚子。东汉末年,曹操把汉献帝拉到许昌之前,宫廷里的大臣都在饿肚子。
名士也要活命。王戎怕死,八王之乱中,他劝齐王司马冏向即将杀过来的成都王司马颖投降,齐王冏大怒,派人去杀王戎祭旗。王戎远远看见明火执仗、刀兵锋利,想也不想就跳进粪坑,伪装成五石散药性发作,躲过一劫。
可是,他也有追求,只要值得,人性中高风亮节的一面又会自然而然地体现出来。在已近七十岁的时候,王戎随晋惠帝在八王之乱中颠沛流离,从邺城跑到洛阳,又逃到郏县,遇到了追兵,王戎“亲接锋刃,谈笑自若”,脸上是几乎可以比肩嵇康、夏侯玄的从容。
七十二岁的王戎,死在郏县。目睹了曹魏禅代之际那些才华横溢的玄学名士的生死,亲历了中国三百年间唯一的一次统一,见证了西晋武帝年间短暂的繁荣,亦经历了八王之乱的颠沛流离,他终于逃过了像他的从弟王衍一样被北方少数民族掠去的厄运。恐怕无人像他一样,在短暂的一生中尝尽人生百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