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政和他的姐姐

聂政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聂政是一个杀人犯。他登场的时候住在齐国,不过齐并不是他的家乡,他杀了人,为了躲避仇人才跑到齐。聂政本来的身份地位比较高,但是来到陌生的地方,又是为了杀人避仇,所以沦为社会地位非常低下的屠户,以卖肉为生。在春秋战国时期的宗族结构下,中国社会非常重视复仇。如果家里有人被杀,他的子弟们一定要复仇。所以一个人杀了人之后,真正要担心的不是被官府判罪,而是死者的后代子孙和亲友有决心复仇。

聂政的故事中另外一个主角是濮阳严仲子。这位韩国的公子地位非常高,但因为得罪了韩相侠累,所以逃了出来。严仲子一边流亡,一边四下打探有没有可以帮他杀死侠累的人。这时聂政在齐已经有了名声,所以“齐人或言聂政勇敢士也,避仇隐于屠者之间”。

一个是社会地位非常低下的屠户,一个是从韩国来的贵族。严仲子听闻聂政事迹后,便登门拜访,好几次都被聂政给送走了,但他依然不放弃。两人最后终于有机会坐下来喝酒,酒酣耳热之际,严仲子从怀里拿出黄金百镒,说:“希望借这个礼物,祝福您母亲长命百岁。”聂政吓了一跳,没想到严仲子会拿出这么重的礼,他当然知道严仲子一定有所企图,所以跟严仲子说:“臣幸有老母,家贫,客游以为狗屠,可以旦夕得甘毳以养亲。亲供养备,不敢当仲子之赐。”

严仲子明白这时候需要把事情说开,于是支走旁边人,跟聂政坦白:“我在韩国得罪了地位非常高的人。我怕他对付我,才在各地流浪。到了齐国,很多人都说你能够帮我解决问题,这就是我带着黄金来拜访你的重要理由。请你收下这个礼物,这只不过是我跟你结交的一份小小的信物。我没有特别要求你为我做什么事情。”聂政听了后,当然明白其中的含义,就说:“你有你流亡的理由,我有我流亡的理由。我之所以选择这样的生活方式,不过是为了我的老母亲能好好生活下去。只要老母亲活着一天,我就不敢答应任何危害到生命、让我没办法养老母亲的事情。”严仲子仍然坚持要送,而聂政也一直坚持不收。最后,他们行了非常正式的宾主之礼,严仲子才离开。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聂政的母亲去世了。聂政等到服丧期满,就说:“我是一个没有任何地位的市井之人,整天拿着刀杀狗卖肉,而严仲子是韩国诸侯的卿相,他从韩到齐,不远千里想要跟我结交。回头想想,当时他要跟我结交的时候,我用那样的方式对待他,真是非常无礼。他来找我的时候,我跟他根本不认识,也没有任何交情,我没有帮他做过任何事。而且我在一般人心目中也没有做过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不足为道,但他竟然拿出黄金百镒来祝福我母亲长命百岁,同时想跟我结交。我当时没有接受他的礼物,但心里已经被深深感动。夫贤者以感忿睚眦之意,而亲信穷僻之人,而政独安得嘿然而已乎。一旦被人家这样对待,便难以装作不知道而没有任何表现。”当初严仲子拜访时,因为母亲尚在,聂政不得不拒绝,如今母亲已经故去,知己者就是这个世界最重要的人,“政将为知己者用”。

《刺客列传》中,司马迁企图用这些故事叩问一个关于人生的终极问题:你会在什么样的状况底下、为了谁、为了什么理由而奉献出生命?人生中有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吗?在看《刺客列传》的时候,需要关注的不是行刺行为本身,而是背后强烈的动机,这个动机甚至强烈到超过一个人的求生意志。真的有这样的东西存在吗?结合聂政这个故事,再回头看专诸和豫让,刺客的动机都是一样的,即“士为知己者死”。这些人变成刺客就是因为遇到了“知己者”,他们看重别人对自己的尊重,并且愿意为之献出生命作为报答。

刺客要做的就是奋不顾身的事情,行刺的对象必然是一个在身份、地位乃至资源上都高过自己很多的人,所以刺客在行刺前都会料想到,很可能会在刺杀过程中丧命。人会为了什么而丧命?这个大问题对绝大部分人来说可以不问,也不必去问,日常生活中活下去是最重要的,但正因为有《刺客列传》中非常之人的存在,也就点出了这些人跟芸芸众生不一样的地方。这是人之所以为人、作为万物之灵最特别的地方。

聂政把奉养母亲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甚至将之当作自己人生当中最关键、最重要的一件事。在好好奉养母亲的心愿之下,他可以不顾自己想要什么,也可以不想自己应该做一个什么样的人。等到母亲死了,也就意味着他的生命有了新的转折,他进一步去问: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活着是为了什么?过去是为了让老母得享天年,如今这个目的已经达成,那么我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聂政思考后作出了选择,“知己者”比他的性命更重要,而他觉得严仲子就是自己的“知己者”。严仲子不顾很多现实问题选择了聂政,并认为聂政是可以信任和依赖的人,光凭这件事情,他就是聂政的“知己”,有这样一个“知己者”出现,像聂政这样的豪杰之士就明白自己接下来要如何度过人生。

于是,聂政到濮阳找到了严仲子,跟他讲:“前日所以不许仲子者,徒以亲在;今不幸而母以天年终。仲子所欲报仇者为谁?请得从事焉!”严仲子也就告诉聂政,他的仇敌是韩相侠累,在韩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非但不是一般人,甚至不是一般的大夫。侠累拥有这么强大的权力,背后更有一个庞大的宗族,所以严仲子明明白白地告诉聂政:“宗族盛多,居处兵卫甚设,臣欲使人刺之,终莫能就。今足下幸而不弃,请教其车骑壮士可为足下辅翼者。”不过聂政认为:“我们现在在濮阳,离韩相去不远。你现在要杀的人是国君非常亲近的亲戚,周遭都有他的势力。面对这种人,再多的车骑、壮士都没有用,只会多生是非。人多口杂,极有可能泄露秘密,届时整个韩国都会跟你为仇。那时你不就危险了吗?不就更难杀侠累了吗?”聂政“遂谢车骑人徒”,一个人带着剑到了韩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