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氏兄弟与一株月季的故事(2)

苏轼在类似的情境下,也表达过对一朵花的珍重。

早在17年前,也就是元丰三年(1080)初,苏轼刚从乌台诗案中脱身出狱,被贬往黄州。他于二月间先行到达,孤身寓居定惠院。要待到五月间,他的家小才由苏辙护送到此。狱中之际,苏轼误以为生还无望,写了遗言送给弟弟:“与君今世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谁知命运莫测,终究放了他一马。在黄州独自等待期间,苏轼内心的悲欣交集,普通如我者只能略微揣摩一二。这首《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就写于这段时间。据说苏轼自认此诗为得意之作,“平生喜为人写”.

江城地瘴蕃草木,

只有名花苦幽独。

嫣然一笑竹篱间,

桃李漫山总粗俗。

也知造物有深意,

故遣佳人在空谷。

自然富贵出天姿,

不待金盘荐华屋。

朱唇得酒晕生脸,

翠袖卷纱红映肉。

林深雾暗晓光迟,

日暖风轻春睡足。

雨中有泪亦凄怆,

月下无人更清淑。

先生食饱无一事,

散步逍遥自扪腹。

不问人家与僧舍,

拄杖敲门看修竹。

忽逢绝艳照衰朽,

叹息无言揩病目。

陋邦何处得此花,

无乃好事移西蜀。

寸根千里不易致,

衔子飞来定鸿鹄。

天涯流落俱可念,

为饮一樽歌此曲。

明朝酒醒还独来,

雪落纷纷那忍触。

对一朵花的凝视,映照出的实则是人心。这株不为土人识重,与满山杂花共生的名贵海棠,让苏轼看到了自己,表达了自己,也安慰了自己。“忽逢绝艳照衰朽”,能够被一朵花照亮的心情,该是多么灰暗——最痛苦的人,只需要一点点甜就够了。能够被一朵花照亮心情的人,又是多么幸运——不是每个人都能翱翔在生活之上,轻易听懂花儿的语言。

被贬黄州时,苏轼尚有几分自伤自怜的悲戚,而十几年过去,一贬再贬的经历让他愈发豁达。苏辙在“三嗅不忍折”中多少带了点自怜的况味,而苏轼已早已参透“此心安处是吾乡”的真意,他珍重一朵月季花的方式,反而是把它折下来,簪在纶巾上。

簪花是宋人时尚。从宋太宗起,皇帝会为每年的新晋进士摆喜宴簪花。作为荣誉和恩宠的象征,不同级别的官员会被赏赐不同颜色和质地的花。朝廷还规定:如果不把所赐之花戴在头上,就要受到御史的弹劾以致受罚。从此便有“奉旨簪花”之说。此种雅好也风行民间,就连挑担子卖苦力的大汉也会簪花出行。

簪花不论贵贱贫富,但一定需要好心情。流落岭南,不知归期,固然要怀抱希望挺住,但过于执着的期待可能变成另一种煎熬。所以苏轼劝慰弟弟,有酒且喝,有花要簪,此心安然,所遇皆美。这才是一个生命最深厚强大的“宿根”所在。

面对命运,我们或许只能纵浪大化随波逐流,而身为个体,最好始终保持永不沉沦的意志。有心看花,有时写诗,不仅仅因为岁月静好,更是身处幽暗向美而生的自觉选择。多年兄弟成知己,苏轼与苏辙在最根本的心性上,都是“宿根深”、有定慧的人。同赋月季便是他们在逆境中的一次倾心交流。珍重不折亦或欣然簪戴,只是映射出兄弟俩的不同性格,弟弟诚恳认真,哥哥豁达洒脱。以此种优雅的诗歌唱和,他们完成了对于彼此的聆听与抚慰。

924年前的那一株月季,得此两大文豪赋诗,也可谓“花生”无憾了。或许,我也该为我的月季赋诗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