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说几句,一直不知如何说的一位人物,是李贽。
李贽的书,胡乱读过一点点,每回掩卷之后,想的都是同一个问题:他到底是什么主张?他是专唱反调的人,作风凌厉,令人佩服,但一旦正面说话,似乎又无甚高论。
最近读到一篇文章,讨论中国传统的自由观,李贽为重要一环。确实,哪怕是在最好的监狱里,李贽也是最坏的囚犯:“我平生不爱属人管,夫人生出世,此身便属人管了。幼时不必言,纵训蒙师时又不必言,既长而入学,即属师父与提学宗师管矣,入官,即为官管矣,弃官回家,即属本府与本县公祖父母管矣。”这是李贽很有名的一段话。他的这个脾气,我是顶喜欢的。我又想,如有机会见到李贽,不妨问他一句:您老不喜欢被人管,我们都是知道的,那么,您喜欢管人吗?
之所以想问,是因为对他的想法,实在没有把握。比如李贽赞美秦始皇为“千古一帝”——他还夸过朱元璋是“千万古一帝”,咱们就当他是明代臣民,不得不然,但他怎么会喜欢秦始皇呢?“始皇出世,李斯相之,天崩地坼,掀翻一个世界,是圣是魔,未可轻议,使扶苏嗣位,便二世、三世传之无穷,何所不可?”
李贽厌恶当世儒生,儒生是骂秦始皇的,秦皇坑过儒,李贽便对秦皇生出知己之感——我开始想,如果李贽在明朝管文化,怕也未必高明。他不是说过,焚书令“大是英雄之言”,坑儒是“战国横议之后,势必至此”吗?说到自由,我这个年纪的人的“自由观”,可以追溯到《反对自由主义》,里面列举了“自由主义”的十一种表现。我现在记得有“听了反革命分子的话也不报告”,还有一条,是“办事不认真,无一定计划”。
那时的人写总结,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缺点,就胡乱加上一条云“有时犯自由主义的错误”,盖这错误在当时不算严重,故都用它挡箭。我亦如此,时间久了,觉得与这主义无缘无故,每年都要踩人家几脚,以至于有些同情了。自由一词,现在的用法是混乱的。在古代,曾经简单,系“由自”、一决于己意的意思,“威福自由”“取予自由”等,盖用在大人物身上,权柄他移,自己做不了主,便大呼不自由。
大概是唐代的诗人,给了自由一词新义,如杜甫的“出门无所待,徒步觉自由”,韩愈的“我云以病归,此已颇自由”。这个境界,有点像郭象说的“自快得意,悦豫而行”,和我们今天说的自由,是不是有些接近呢?不一定,因为我们不清楚这些喜欢任情适志的诗人,打算怎么实现它。退出或半退出社会,是古代人喜欢挂在嘴边的一个出路,但既行不通,也与我们今天所说的自由关系不大。如果仍留在社会里,他们想怎么获得自由呢?至少李贽是没细想过的。他若有幸生在秦朝,“本府与本县父母”会少管他吗?或者他别有打算?我们喜欢的,是“我的越多,你的也就越多”的自由;还有一种,也占着这词的,是“我的越多,你的就越少”的自由。李贽会倾向于哪一种呢?
个人的自由,必向社会中寻,正如社会的成功,必着落到个人身上。李贽抱怨他身受的管束,谁不是如此呢,但人们日常感受到的拘束,是不自由的原因吗?也未必。M·欧克肖特说得好,自由来自于缺乏压倒性的权力集中:“我们认为我们自己是自由的,因为在我们社会中没有一个人允许有无限的权力——没有领袖、派别、政党或‘阶级,没有多数,没有政府、教会、社团、贸易或专业协会或工会可以这样。”
卢梭言“人生而自由,却无往而不在枷锁之中”,未免有些娇气,想当女婿,又想不要丈母娘——其实,只要这些枷锁没有一种是绝对的,人尚可是自由的。李贽感受到的压迫,根源并非在批评他的道学家,而在于他喜欢的秦始皇,他是认错人了。
前面说到年幼时的某种经验,又想起李贽的一段话——与本文主旨无关,却既然想起,便不得不引用一下。他说从前自己的脑子省着不用:“所谓矮子观场,随人说妍,和声而已,是余五十以前真一犬也,因前犬吠影,亦随而吠之,若问以吠声之故,正好哑然自笑也已。”这话可以拿来自诫至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