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奴(2)

“不行!当初买你们父子俩,就是因为你的水性好,如今到关键时刻你不敢比了,那我要你何用!今天若是赢不了比赛,你就去死!”杨佑突然翻脸。当着这么多人,这个低贱的奴隶居然认怂,这可真是奇耻大辱,他哪儿受得了!他用力拔下套在左手食指上的碧玉扳指,像是要发泄满腔愤怒一样,用尽全身力气,使劲儿抛了出去。绿莹莹的扳指在阳光下带着一道小小的绿光,落入了水中,人群中又是一片惊叹声。

阿里紧紧盯着扳指入水的方向,跳下水,游了过去。

阿达却站着发愣,杨佑气得骂了一句脏话,飞起一脚,正踹在阿达的腰上,阿达一下跌进了水里。

很长很长时间,平静的水面只能看见一串串气泡,人们鸦雀无声,都在紧盯着水面。终于,两条棕褐色的手臂率先伸出水面,很快游到了段行之的船旁,没等上船,那个碧玉扳指先被举起来交到主人手里。

段行之大喜过望,亲自伸手拉上了阿里,阿里已经冻得嘴唇惨白,浑身打摆子一样抖个不停。

“赶紧搀扶进去,给他裹一条厚毛毯,多抱几个手炉!”

奴仆们答应着,搀扶阿里进了船舱。

再看杨佑,脸早变成了紫茄子色儿,两只眼睛喷出怒火,死死盯着水面。人们开始担心,那个输了比赛的奴隶,主人会怎么惩罚他……

阳光照在波平如镜的河面,好半天过去了,一点儿声响都没有,也不见气泡。

人们窃窃私语,段行之担心地说:“杨大人,你的奴隶会不会是出了事?我家还有几个水性不错的奴隶,让他们下去找找吧?”

“不用!”杨佑输了这场豪赌,更丢了面子,早已经怒气填胸,对水下的阿达恨之入骨,哪里还管他的死活!可是阿达始终没有浮出水面,杨佑恨恨地说:“死了最好!”之后吩咐下人,靠船上岸,打道回府了。

这边段行之打发几个奴隶在发现碧玉扳指的附近河中反复寻找,却一无所获,只得怏怏而归,虽然赢了赌局,他的心情却并不好。

第二天在朝堂上,官员们启奏正事已毕,唐懿宗突然问杨佑:“杨大人,听说昨天你和段大人在灞河打赌,结果如何?”杨佑上前如实回答,是自己输了。

“你输了比赛,那昆仑奴呢?哪里去了?”

“啊,他、他水性不好,可能是溺死了吧。臣会寻找他的尸骨,为他安葬的。”皇上信佛,是个慈悲之人,杨佑小心翼翼地回答。

“别欺瞒朕了!朕已经查清,那个黑奴是父子俩一起卖到你府上为奴的,他父亲在你们比赛的前一天故去了,而他本人又得了伤寒。你为了赌一口气,竟然罔顾天理人伦,更罔顾一条性命!朕最近正在筹备恭迎佛骨一事,如果大臣都是你这样的狠毒冷酷,草菅人命,朕就算迎来佛骨又有何用!”

这下,杨佑傻了,一下瘫倒在地上。

原来,唐懿宗推崇佛道,最近正在筹备大唐第六次迎接佛骨,这是一项极其浩大的工程,耗费金银数不胜数。段行之想起几次弹劾杨佑不成,昨天发生的事儿正是一件好口实,于是就把赌赛经过原原本本奏报给了皇帝,皇帝果然龙颜大怒。

杨佑被削职为民,带着家眷灰溜溜地返回故乡。他平素待人刻薄,这下落魄丢官,不知道多少同僚拍手称快,离开长安时也没个人来送行,真正体会到了树倒猢狲散的凄凉。

一行车马到了灞桥之上,突然见一个骑着马的官员等在桥边,杨佑定睛一看,正是死对头——段行之。他等在这里,哪里是为自己送行,分明是来看笑话的。杨佑正在恼火,在段行之身后,却有一个人转了出来,那人的皮肤是黑色的。杨佑仔细认了认,竟然是阿达!

“阿达──你、你们早就串通好的,用装死来弹劾我是不是?亏得人人都说昆仑奴是天底下最忠心的奴仆,只要给他们一碗饭吃,比狗都听话!算我瞎了眼!”杨佑气得牙齿咬得咯嘣嘣响。

“错了杨兄,在你和我赌赛之前,我从没见过阿达。那天你带人走了以后,我的仆人在灞河一直找到天黑,也没找到阿达的尸骨。我想起他的死和我也有一点儿关联,心里甚是感伤,回到家后久久不能安睡。突然有仆人来禀报,说阿达没死,来求见我。我高兴极了,赶紧让他进来……”

阿达见了段行之就叩头不止,感谢他为自己求情和捞尸之恩。他说,他的父亲也在杨佑府里当差,前一天刚刚死去。自己在异国他乡就这么一个亲人,难过得整夜都痛哭,天亮开始发寒热病,他恳求主人改个日子再去比赛,可主人担心被人笑话,反而把他臭骂一顿。又担心阿达输掉比赛,杨佑就逼他喝一种能积聚能量但日后会让人早死的“神水”。等到被踹下水之后,阿达对主人彻底绝望了,这个心思单纯、忠心耿耿的奴隶寒透了心。他压根就没去找碧玉扳指,而是偷偷潜到远处藏了起来,眼看着主人丢下自己走了,反而是段行之派人打捞自己……

杨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冻的,或者是后悔了?

“再忠良的心也禁不住一伤再伤!天作有雨,人作有祸。能有今天的下场,脚下的路是你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这算是我送别你的赠言,前路漫漫,好自为之!”

阿达跪在桥上,冲着杨佑这一队车马磕了三个头,起身牵上段行之的马,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