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梅上前递过自己的香罗帕,不料樊增祥竟推开罗帕,转身抓起笔来,含泪在墙壁上写下了五个大字:左宗棠可杀!
父仇又添兄恨,樊增祥更是满腔愤恨。他除了每月初一、十五两次在报本堂盟誓之外,绝对足不出户,终日在读书楼发奋苦读。每天开课前,他都要面壁而立,对着“左宗棠可杀”五个大字,高声自问:“樊增祥,你忘了父辱兄仇么?”
功夫不负有心人,三年之后,樊增祥先是考中秀才,脱去了外罩女装;四年之后,他又于同治六年考中举人,最后脱去贴身红装。冬梅与樊增祥也因长期相濡以沫,日久生情,最后由樊老爷做主,与樊增祥成就美好姻缘。
樊增祥中举以后,受到湖广总督张之洞的赏识,成了总督大人的得意门生。在张之洞的提携下,樊增祥在湖北多地出任教谕之职,他更加发奋苦读,终于在光绪三年他三十二岁时,高中丁丑科进士。
樊增祥得中进士,在功名上彻底超过了只有举人身份的左宗棠!樊家大宴宾客,以示庆贺。在酒宴上,樊老爷拿出洗辱牌当众焚毁,他一边烧一边哈哈大笑:“左师爷,你听着,我儿的功名超过你啦!哈哈……”谁知乐极生悲,樊老爷突然嘴歪眼斜,昏倒在地。
樊老爷在病床上一躺就是三年,弥留之际,他把樊增祥叫到床前,告诉儿子,虽然樊家后人在科举功名上压过了左宗棠,但是那姓左的老儿抬棺西征,收复新疆,成为封疆大吏,气焰正高。老子要儿子继续不忘父兄之恨,建功立业,彻底压过左宗棠。樊增祥庄重地点头应允,樊老爷方才咽气。
父亲下世以后,樊增祥牢记他的临终遗言,为官勤谨,为学严谨,在恩师张之洞的提携下,一步一步地坐到了陕西布政使的位子上。左宗棠逝世后,朝廷下旨要在西安建立左宗棠专祠,陕西巡抚要樊增祥致祭,樊增祥哪能忘记父兄遗恨,他一口拒绝:“宁愿违命,不愿获罪先人!”
三、
转眼到了清朝末年,樊增祥已经成为江宁布政使权署两江总督。在仕途得意的同时,他又成了当时文坛上的翘楚人物,仅他的《樊山文集》就有十五册六十余卷,特别是他的代表作《彩云曲》,将赛金花的传奇人生描绘得酣畅淋漓,风靡全国,被誉为清版的《长恨歌》。而樊家的世仇左宗棠死后,留下了四个儿子却全都默默无闻,只有他的小儿子左孝同勉强中举,后来又花钱捐了个道员。
这年的中秋之夜,樊增祥带夫人冬梅到莫愁湖游玩散心。天上乌云遮月,把湖光山色笼罩在一片雾霭之中。远处江中传来西洋军舰凄厉的汽笛声,近处是几个东洋骄兵醉酒之后的笑闹声。一个东倒西歪的日本浪人撞了一下冬梅,竟然还骂了一声“八嘎”扬长而去。
夫妇俩敢怒而不敢言,相携来到相对安静的阳春亭内。冬梅见樊增祥郁郁寡欢,极力找话题让夫君开心。她说,夫君虽说在安邦定国方面不及左宗棠,但在道德文章方面谁人能比?再看看左家的后人,简直是一塌糊涂,这报应啊,也来得忒快了吧!说到最后,冬梅感慨地说:“唉,咱家老爷子地下有知,也该闭眼啦!”
樊增祥并没有接过夫人的话茬儿,而是望着云遮雾罩的湖月楼台,随口吟出一首诗:“亘古清光彻九州,只今烟雾锁浮楼;莫愁遮断山河影,照出山河影更愁。”
“好诗、好诗!”忽有一人来至阳春亭外,向樊增祥抱拳施礼,“好一个‘照出山河影更愁啊!”
樊增祥急忙还礼:“哈哈,樊某见中秋无月,又感山河破碎,不堪入目,遂有感而发,献丑了!还望先生赐教。”不料那人进得阳春亭,“扑通”一声跪倒,纳头便拜:“卑职左孝同不知是樊大人游湖,多有冲撞,企盼大人恕罪!”
这个左孝同不是别人,正是左宗棠的四儿子,最近刚刚当上了江苏提法使,想不到竟在莫愁湖畔与仇家相遇。
冬梅也大吃一惊,真是冤家路窄呀!她望着可怜兮兮的左孝同,心想也活该这小子倒霉,看夫君如何来羞辱这个仇家的小子!
想不到的是,樊增祥不但没有发飙,反而搀起左孝同,恭恭敬敬地扶左孝同坐下,然后躬身向他深施一礼:“左大人在上,樊某这厢有礼了!”
樊增祥的这一举动,把冬梅与左孝同都给弄糊涂了──谁见过上司对下属见礼?更何况是仇家!
冬梅正不知所措,又听樊增祥发自内心地对左孝同说:“要不是令尊大人当年羞辱家父,樊家就不可能有穿红洗辱、卧薪尝胆之举,樊某也就更没有今日!”
左孝同以为樊增祥是在揶揄嘲讽自己,尴尬地说:“当年家父狂傲气盛,多有得罪,还请总督大人海涵!”
樊增祥强按左孝同入座,真诚地说:“唉,近来樊某愁肠百结,痛定思痛:家仇已矣,国恨日增!眼见列强侵扰,山河动荡,大清社稷,风雨飘摇,樊某更加怀念内靖祸乱、外拒四夷的令尊大人!请左大人代替令尊文襄公受樊某一拜!”
左孝同诚惶诚恐,急忙扶起樊增祥。樊增祥也不管一脸惊异的冬梅与左孝同,转身望着苍茫的莫愁湖水,云遮雾罩的中秋夜空,苍凉地呼喊着:“皇天在上,后土在下,保佑我中华大地再出几个左宗棠吧!”
从此以后,樊、左两家冰释前嫌,礼尚往来。从大清直到民国,同在两江任职的樊增祥与左孝同,再也没有产生过什么嫌隙与过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