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前,奎县“义信和”货栈一连两宿灯火通明。十几个先生在对账。两人一桌,相对而坐,中间放张八仙桌,账本铺开,一人唱数,一人拨打算盘。报账的声音洪亮,打算盘的手指翻飞,噼啪山响。
刘二先生一人对着两个唱数的,双手打算盘,左右开弓,扒拉完最后一个珠子,双手在空中一扬,紧接着翻转下去,大拇指和食指在算盘的横梁边飞快地掠过去,一下子就将七上八下的算珠归了位,随后伸下懒腰,打了个响亮的哈欠,喧嚣的房间立时静了下来。王掌柜急忙跑过来,摘下挂在墙上的旱獭帽,低声说道:“二先生,困了?赶紧睡觉去,别累坏喽!”刘二先生接过帽子,扣在脑瓜上,点点头。
王掌柜和刘二先生一前一后出了门,跟班的小五紧随其后,三人走进后院一溜青砖瓦房。
“义信和”货栈不但是奎县最大的买卖,临近几个县也数头把交椅。当年民间有句嗑专门说道:松花江、呼兰河,门头最大义信和。义信和的创始人就是王掌柜,大名王振华。他最初就是个货郎,能把买卖做到如此地步,靠的是精打细算,敢想敢干,还有最重要的就是讲义气,重信誉,和气生财。为什么把买卖起名“义信和”,王掌柜说,义字开头,无情无义到头什么都无;信字居中,买卖最紧要所在;和字殿后,到什么时候不能伤了和气。离了这仨字,啥买卖都白搭,有了这仨字,买卖能从无到有,由小变大。
进屋后,小五麻溜地把炕席扫两下,铺开行李卷。王掌柜对刘二先生说道:“二先生,操劳一年了,这两天又紧着对账,确实辛苦,赶紧躺下,明天还有不少事需要你定夺。”刘二先生对着王掌柜作了一下揖:“谢掌柜的。”说完,弯腰上炕,王掌柜顺势扶了他一把。
刘二先生脱衣躺下,闭上了眼睛。王掌柜走到火炉旁,拎下大铁壶,抓起炉钩子钩开炉盖子,又用炉钩子往里捅了捅,一束火苗忽地蹿起。小五急忙撮起一锨煤压住,又把大铁壶坐上,顷刻,壶里的水就响边儿了。
王掌柜放慢脚步向炕头走去,他要吹灭墙上灯窝里的洋油灯,到了刘二先生头上,他停住了脚步:“二先生,你咋没睡?”
刘二先生吃了一惊,他抬起头:“掌柜的,你没走?我睡不着!”王掌柜声音平稳,但很有力度:“为啥?”
“硌挺!”刘二先生声音也很平稳,但好像没啥力气。
“劳烦二先生起来。”王掌柜声音依旧平稳,边说边转回身,冲着小五一招手,大声说道,“脱鞋,上去找!”
小五麻溜地扒下鞋,跪在刘二先生的褥子上仔细寻找,半天,他回过身:“掌柜的,啥也没有啊!”
王掌柜对着刘二先生一笑:“二先生,你看见了吧,啥也没有,快过年了,被褥新拆的,枕头皮新换的,就连里边的瓤子都是新轧的谷草,你硌挺啥?”
刘二先生一愣,好像一下子弄明白了似的,抱歉地笑道:“我说呢,肯定是谷草节骨儿。”说完,一下子钻进被窝里。
王掌柜走过去,轻轻吹灭了油灯。
第二天一早,伙计们到伙房吃饭,一看是烙油饼,酸菜猪肉炖粉条,都乐了。大家边吃边夸王掌柜的,松花江往北,呼兰河往南,找不到咱们这样掌柜的!
饭厅的一角,刘二先生独自坐在餐桌上,大师傅特意给他热了酒,说王掌柜交代的。刘二先生点点头,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旁边吃饭的人都撂下了筷子。刘二先生是大管家,进“义信和”十年,别说早晨,就是晚上,都轻易不喝酒,怕误事。现在是对账的节骨眼儿,年终盘点,大小三十多家商号,往来千本账,他刘二先生今天怎么了?
这时,王掌柜走进屋,后面跟着小五,木质的托盘里整齐地码着四摞大洋。王掌柜声音平稳,但很有力度:“今天宣布一件事,二先生另谋高就了。这些年,二先生打理‘义信和兢兢业业,但我这儿水浅养不了大鱼,薪水去账房领,这些是赏钱,不成敬意,请二先生笑纳!”说完,转身离去。刘二先生冲着王掌柜的背影作了个揖,口中说道:“大恩不言谢,我刘二就此别过!”
刘二先生走后,大伙儿在对账的间隙,都低声劝王掌柜不应该辞了刘二先生。他业务精,会做买卖,“义信和”不能少了他。王掌柜声音平稳:“你们不知道,二先生变了。他睡不着觉了,他烧包了。这样的人应该及时浇凉水,不然就烧坏了。”
刘二先生走后的第三年,王掌柜叫来小五,说你和我走一趟,去看一个人。两人骑马,晓行夜宿,走出三百里地,在一片绿油油的苞米地头,见一个人赤裸上身,枕着锄杠,咧着大嘴,呼呼大睡。王掌柜弯下腰,看着他的睡相,皱起眉头,伸手从他的肋下扒拉出一个土坷垃,一下子摔到地上:“刘二,你起来!”
睡觉的人正是刘二先生。
“我问你,一根谷草节骨儿你都睡不着,这坑包草木的你倒睡得挺香?”
“掌柜的,我现在三亩破地,铲完拉倒,一天三个饱一个倒,啥也不想,有啥睡不着?你的家业快赶上沈万三了,交给我主事,我一分一秒都在筹划,生怕有一点儿纰漏,哪敢闭眼!”
王掌柜一愣,随即对着刘二先生深鞠一躬:“二先生,我王振华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错怪你了!”
土路上,王掌柜牵着马,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小五跟在后面。枣红马上端坐一人,刘二先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