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恨

清朝末年,湖南有潘姓藏书大户,祖上曾经做过尚书。这潘尚书嗜书如命,或购买或索取,多方罗致书册数十万计,特意在老家造奢华藏书楼,名天独阁,意指天下独此一阁。潘尚书担心他死后藏书流散,立家规说潘姓后人分家时不得分书,且严格限制外姓入内。

潘尚书的孙子潘守书执掌天独阁时,把家规修订成非潘家人不得入内,致使外面大肆流传天独阁内秘藏有大量善本、孤本,以及奇书异卷,引得无数文人骚客梦寐以求能踏进天独阁一饱眼福。

潘守书喜欢逛书肆。一天,潘守书走进一家名为通学斋的新开书肆,见案头架上的书籍泛泛无奇,粗作浏览便想离开。旁边一直在整理书籍的卖书女子忽然抬头看向潘守书,似笑非笑地说:“天独阁的掌门人,怎会看得上这小小书肆?”卖书女子抬起头的那一瞬,潘守书顿觉整个昏暗的书肆都亮堂起来了,那卖书的女子脸形柔和眉目如画,眼神却清冷如秋晨。

也许这清冷的眼神触动了潘守书的某根神经,他再也迈不开步子:“我从不小看任何书肆,我家有许多书都是从小书肆里搜集而来的。”

女子叹口气:“天独阁的藏书蔚为大观,可惜我们外人无缘一见。”

潘守书笑说:“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比如嫁进潘家去。请问姑娘芳名?”

女子的目光遂清粼粼地闪了闪,笑意越发清冷:“这倒是个名正言顺的主意!我小名如意。”

隔一天,有媒婆来通学斋撮合,说潘守书想娶如意做二房,只要如意答应亲事,潘守书会允诺如意的任何条件。如意淡淡地说:“潘守书知道我为什么嫁给他的,进潘家必得先入天独阁。”

潘家娶二房,虽然排场不如正室,但也礼仪周全遍筵亲友。大喜日,潘家张灯结彩,盛宴待客,直热闹到黄昏才客走主安。揭去盖头的如意,坐在喜床上漠然地看着喜气洋洋的潘守书。潘守书上前一步,如意随即向床里缩缩身子,盯住潘守书的眼神就有了愠色。潘守书温和地笑笑,弓腰伸手做了个向外请的姿势:“请娘子去天独阁。”

外面夜色已暗,人声初静,高耸的天独阁却层层灯火辉煌。为一个女人大开天独阁,且如此张扬,在潘家实属第一次。如意在心里冷冷地感谢过潘守书,定定心神,曳步径入天独阁。阁内书架密排,拢聚的书卷气息,像无数看不见的植物根须,凭空肆意疯长。如意临架抚书,一排排书架走过去,嘴角翘出的笑意越来越浓,终究忍不住哈哈大笑。

一直跟在如意身后的潘守书,听到这笑声吓了一跳:“受刺激了?”

如意骤然收敛起笑声,正色说:“拜你所赐,我才得以进入传说中的天独阁,但你也知道我嫁你的初衷。”

潘守书无奈地摇摇头:“不忍强迫,都如你愿。”

如意深觉意外,警惕的眼光不由歉疚起来,黯然说:“你才貌双全,兼家财万贯,任何一个女子嫁给你,都应是福气不浅,只有我无福消受。”

潘守书越发不解:“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如夫人,我的也就是你的,甚至包括天独阁,哪有消受不得的?”

如意勉强笑说:“我只怕一误再误,终了害人害己。”

潘守书更加糊涂:“此话怎讲?”

如意却撇开话头:“我嗜书成痴,寻好书如寻佳偶,今天嫁入你家,当先遍览群书后与你做夫妻。”

潘守书吓了一跳:“这里的书你一辈子都看不完,难道你想空给我一个夫君名头?”

如意枯立半晌,缓缓说:“十五天后自当有所归属,不要逼我过甚。”

如意每天要做的事,就是一早神色肃然地走进天独阁,微眯双眼慢慢巡视一堵堵书墙,任凭册页泛黄散香呈尽诱人色相,如意再不想打开天独阁内任何一本书。透过天独阁的窗户,如意能看到潘守书的寝房,而且知道潘守书会一整天孤寂落寞地站在窗前,凝望着天独阁发痴。

每天黄昏,如意一步一挨走下天独阁。两人的寝房内,潘守书以礼相待,绝不强违如意心志。如意越发无语安慰潘守书,唯觉愧疚一天比一天蚀心。

第十五天早上,如意照例要走上天独阁时,见潘守书穿着新郎服,一扫往日郁郁寡欢,笑嘻嘻地向如意弯腰打拱:“恭喜娘子最后一天闭关。”

如意却修眉颤动面现凄切,瞠视潘守书良久,竟像男子样冲潘守书长揖及地。如此深回一礼后,如意直起身,一脸毅色径上天独阁。

如意进入天独阁后,潘守书越想越觉如意的神情大异寻常,忙跟上天独阁寻找如意。在天独阁的最高层,潘守书一踏进门槛,就见殷汪汪的血水从一排书架后流出来。潘守书慌忙转过书架去,惊见如意背靠书架箕坐地上,胸口上插着一把锋利的小匕首,人已近垂死状态,但神志清醒。

潘守书爬跪近前,抱住如意:“这是何苦?”

如意竟还能释然微笑:“没法向你交代,只能这样。”

潘守书:“到底因为什么?”

如意:“我本男子,因不能进入天独阁,才出此下策。感你情意深厚,不忍你被天下人笑话,只有一死以掩世人耳目。”

潘守书惊痛不已:“书害你也害我!”

潘守书以正妻礼隆重下葬如意,又断然修改天独阁旧规。此后,不分男女,读书人尽可入天独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