嫩江草原人争高低,就说:“你行,你还行得过孟德花?”“你本事大,大过孟德花?”是的,压马的汉子、搬牛的力士,没人敢说强得过女子孟德花。
八旗兵没打过噶尔丹,朝廷又抽达斡尔人出征了。
抽上签的新郎官莫尔根,吃了“媳妇的馅儿娘的皮儿”一个顶仨的大肚子好汉饺子,出门看马。马不在桩上,说是让媳妇孟德花牵去了。莫尔根就坐下来,呆呆地看大草房,看窗户上的大红喜字,看盘尾巴看人的大黄狗。
孟德花牵马回来了,莫尔根问:“饮马了?”
“不,换了马掌。”
“哎,马掌新的,你可真是。”
孟德花把缰绳交到丈夫手上,说:“要是想你,我可咋办?”
“打了噶尔丹,立马就回。要是想得不行,你就看月亮。你看月亮,我也看,咱们就通上了。”
“假的。没用。我才不信。”
“那你怎的?”
“风筝总有牵线手,你到哪儿,我也找得到。哼!”
话说到这儿,就听着了号角。两个人一贴一抱,就这么着,一个人就走了,两个人就分了。
孟德花还真的天天看月亮,天总阴阴的,月亮总不明不白。消息说朝廷胜了,消息说朝廷败了,消息说噶尔丹打到了京城……月亮还是不明不白。
月亮不明不白,孟德花再也不能等了,再等心就出火苗子了。装了牛肉干,交代过婆婆,她要过沙漠,要找莫尔根。
孟德花正给马戴嚼子,骑大马的协领、一队人马、一挂蒙上黑布的大车,马铃哗哗进屯来了。
达斡尔男人、达斡尔女人,全明白行阵的事,像明白家里的牛羊庄稼。这是朝廷旌表阵亡人,大车里是死者的遗物。
协领大人展开黄缎轴。全屯人的眼睛,没一个不直的。这一屯子,战死五个。协领宣读后,好生安慰,让家人认遗物,接官府的银子。哭声一片,伏地一片。
莫尔根不在名单里,可他人到底怎样?
孟德花到协领马头前,怯怯地问:“大人,那个,那个莫尔根……?”
“莫尔根?还问莫尔根?”协领展开一张白纸,“自己看!”
天在下边,地在上边,太阳黑的,云是绿的—孟德花看到“失踪”二字。
达斡尔男人、达斡尔女人,全明白行阵的事。这两个字是说,莫尔根或逃亡或投降或被俘或走失,总之不是战死,总之是不明不白。
全屯人全呆傻着,看莫尔根老娘,看新媳妇孟德花。连年征战,这屯子战死无数,残废无数,不明不白的,这是头一个。
莫尔根娘伸腿捶地:“我家代代征战,咋出了这事!天哟—”
孟德花狠狠地看协领,狠狠地看乡亲,拉起婆婆,大声说:“这事不能这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事不能这样!”
孟德花牵一串大牛,跪给铁匠鄂嫩,说:“鄂嫩大哥,你不会说谎。人命关天,求你了。牛给你。跟我去找莫尔根!”
美人发狠,最是吓人。鄂嫩不得不放下活计,不得不跟孟德花进沙漠。
大雁歇三歇的路,鄂嫩说了二十个“回”,孟德花闯进将军大帐。
将军说:“册子上清清楚楚。你这妇人,回吧!”
孟德花朝将军拜三拜,央求留鄂嫩在大营歇息,一个人走了。
大雁歇两歇的路,孟德花走到曾经的战场。残矛断杆,白骨黑沙。军人尸骨已经掩埋了,只剩战马骨骸,野猿啃过,胡乱支着。
孟德花回到将军大帐。
孟德花问:“将军大人,人在马在,队伍上是不是有这一说?”
“是有。”
“将军大人,马在人在,达斡尔人是不是有这一说?”
“是有。”
咣啷啷,孟德花将物件扔在地上。众人观看:四只马蹄铁。
“大将军,马蹄铁在战场上,马就在战场上,马在战场上,莫尔根就在战场上。大将军啊—我家莫尔根是战死沙场,怎说是失踪?天哪—”
“战场上马蹄铁遍地皆是,怎说这就是莫尔根之物?”
“铁匠鄂嫩可以为证。鄂嫩大哥,你说!”
“大将军,出征前,孟德花求我打马蹄铁,她央求铁尖长出一分,向内成云子花,意思是,有一日能循马足迹找到丈夫。没想到,却是这样。”
骑大马的协领、一队人马、一挂蒙上黑布的大车,马铃哗哗进屯来了。
协领展出黄缎轴,大车里四只马蹄铁。全屯老少,有泪无声。